第七十九章
葛愚奴新生的这个“家”里,不是没有雪中送炭的人。
葛子杰——一个有着“想要哥哥”这种,需要哆啦A梦的时光机,阿拉丁的神灯,马良的神笔,需要把自己压缩次元,兴许才有一丢丢丢可能实现愿望的小孩(毕竟如果有了他哥,会不会有他还是两码事)。
此等违背自然规律不可能实现的诉求,天杀的,竟然也九曲回肠阴差阳错殊途同归地实现了。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人定胜天呢?
葛子杰看着老爸领回来的,和自己心理预期(有超能力的葫芦娃),相差甚远(甚至连性别都不一样)的“哥哥”,激动之余心情有些复杂。
就像小孩子明明想要奥特曼玩具,大人却拿回来一个带着奥特曼头套的动感超人那样,心愿实现,但没完全实现,葛子杰心中自然而然产生别扭不满,他得闹一闹。
大人们仗着自己“见多识广”,走过的米比小孩子吃过的米还多,将从长辈们那里习得的忽悠**传承下去,得心应手地敷衍。
她长得不像男孩吗?你难道不可以给她取名叫“葫芦娃”吗?你嘴上叫她“哥哥”不就行了吗?
葛子杰被接连几个反问砸得晕头转向,晕晕乎乎地想,嗯……有道理哇!
从那之后,葛愚奴本就不平静的生活又尾随了一只母鸡,从早到晚咯咯咯咯地叫。
平心而论,葛子杰真的很舔。
他邀请另类的哥哥躺自己有垫子的宽床,半夜偷偷把自己的过季小毯子加盖在瑟瑟发抖的人身上,偷藏半块馒头用布包好塞到杂物间,每次当方面肉搏时,进行一些精神意义大于实际效果的劝架和阻挠。
可惜自始至终,葛子杰都没有捂热这块半道加入这个家的石头。
但在他的坚持不懈下,葛愚奴会给他回应。
比如,每一次分享的询问,他会得到“不要”;每一次出去玩的邀请,会收获摇头或者“不去”;每一个葛子杰兴致高昂的时刻,都会得到一盆“不”字有关的冷水。
葛子杰忘性大,记吃不记打,笑眯眯地说“好的”,下次再试。
葛愚奴寄人篱下精神恍惚,但脑子正常。
她不会因为一坨形状稍尽人意的热乎粪便,而对臭气熏天苍蝇乱飞的农村旱厕青眼有加。
不是谁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她都要感激涕零地回报。
除非——
葛子杰蹲在小河边,眼神不聚焦地看着葛愚奴。
她吃力地握着比她两条手臂加起来都要粗的,昨天傍晚招呼在她背上的洗衣棒,重重砸在铺在石块上的床单。
昨天邹金涛喝了酒,吐了一床。
他现在放飞自我,有专职出气筒,和做家务以及看孩子的便宜保姆。
棍棒抬起,落下。
又抬起,复落下。
葛愚奴紧抿着嘴,呼吸粗重,眼神空洞,像个没有感情,更不会回馈感情的机器人。
葛子杰的某个同龄兄弟作业没写完就跑出来撒欢,刚被他爹揪着耳朵拎回家,惨叫声不绝于耳。
要不然怎么说他们是兄弟呢,一群泼猴作业本上没一个是满勤的。
目睹兄弟被血脉压制制裁全程的他们战战兢兢,心照不宣地散场,相约有缘下次再聚,没缘会多给兄弟烧点纸。
葛子杰撑着脸发愁,他十以内的加减法还没做完,实在搞不明白两个0摞一起怎么就是8了。
他开始做每个学生在任何年龄段都会做梦:要是有人能cos我,帮我写作业,替我上学,我去play,那该有多好。
棍棒声扯回葛子杰飘飞的思绪,眼珠子对焦定睛一看,嘿!这不有个现成的吗!
葛子杰眼睛滴溜溜地转,挪吧挪吧,心里无限循环“好好好好好……”
嘴上虔诚地问:“哥哥,你明天要跟我一起去学校吗?”
快说好快说好……点头点头点头……给个反应给个反应……
洗衣棒在半空中停顿极短暂的一瞬,继续有规律地敲打。
葛子杰心凉了半截,他不死心,开始诈骗:“哥,学校可好玩了,你要不要去?隔壁好几个村的同学一块老鹰捉小鸡,捉迷藏,逮蛐蛐……你知道我的,跟你分享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才怪。
葛子杰絮絮叨叨好一会儿,编不下去了。
葛愚奴把洗好的床单塞塞塞进桶里,葛子杰被无视了个彻底,硬撑着第五百次发出邀约,几乎哽咽:“……这种好地方,咱们一起去吧,哥呃~”
衣服没拧干,水痕拖成长长的一条,很快被苍茫土地咽下。
葛愚奴气喘吁吁地将单子搭在院子的架子上,坐到地上抱着膝盖。
葛子杰搬张小板凳,蔫了吧唧地坐在葛愚奴旁边,拉拉着一张脸用手指在地上画小乌龟。
都这样了,他也宁愿陪着葛愚奴放空,也不愿意抽空胡乱捣捣他的作业。
布料吸满水分,异常沉重,风吹不动,像一座斑斓的墓碑。
旭日渐渐西斜,太阳辐射杀死液体,蒸汽像幽魂般直上天堂,带走尘埃和禁锢。
床单眨眼之间一无所有,变得轻盈。
天际的荧幕渐开,夕阳即将缓步登场。
夕阳和葛愚奴,总是只且只有一个沐浴在穹宇之下。
人与自然产生隔阂,在这场可笑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恒定的弱小者总要先一步落荒而逃,隐匿身形免得受伤。
晚霞是天空的裙摆。
不同的光照条件、云量和大气状况下,通过大气的散射作用,地球表面的所有被她爱着的生物,会欣赏到她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的靓丽衣裳,作为嘉奖。
葛愚奴认为,她并不在被嘉奖的范围。
她只是掠夺而来得到这副身体,鸠占鹊巢的新主人。
阳光没有办法通过眼球,照耀像苹果核一样,被蜘蛛丝包裹着的茧里。
又一次从邹金涛脚下飞出,再落下。
骂咧声远去很久,葛愚奴只想让葛子杰抽的噎絮叨赶快停下。
葛愚奴趴在床板上,肚子贴着冰凉硬块,背上火辣辣地疼,像一块在油锅里受热不均的土豆饼。
冰火交融中,葛愚奴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为占有支付的代价,抢走茧里包裹着的灵魂的身体,让上一位主人无家可归的代价。
她想,葛愚奴这个强盗,究竟是通过怎样的鲸吞蚕食,一步一步将这具身体占为己有的呢?
大概是在,乔思朝望着将沉的落日,意识不清放弃掌管身体的那刻。
在乔思朝躺在洁白的盒子,逐渐蚀空遮风挡雨的堡垒,并对忽然不见的兴建者过于关心,而伤害到仅存的守卫者,最后直接漠不关心的那刻。
在一位没有办法为自己申辩的母亲被造谣污蔑,而她会说话的女儿因为恐惧和胆怯,选择冷眼旁观的那刻。
在乔思朝在沉睡中无法掌握身体控制权,长梦醒来后,“葛愚奴”的名字出现在小红本上,彻彻底底取代“乔思朝”的那刻。
乔思朝记事很晚,脑海里的记忆不多。
葛愚奴能够读取到的更是屈指可数。
她记忆最深的,便是让思思的命运发生转变的几个节点。
葛愚奴提炼出其中的共同之处,发觉那些发生在相似却不同的,夕阳西下的傍晚。
乔思朝也很讨厌见到残血侵蚀天空吧,葛愚奴想,她要代替她,带着这副残破的身体,远离那该死的夕阳。
葛子杰知道,葛愚奴总会晚霞出现前,到在天空完全黯淡下来之间的时间里,躲进储物间,抱着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狗玩偶,蜷着身子缩在被窝。
所以当葛愚奴捏着酸胀的小腿肚时,葛子杰明白,这是他今天最后和哥哥协商上学的机会。
“哥哥……”
葛愚奴即将进屋之时,忽然捕捉到在乔思朝记忆里总是出现的词汇。
“学校”、“读书”。
身体似乎也开始不受她的控制,葛愚奴一瞬间僵在原地。
程序闲置已久,多次捕捉到熟悉的关键词,才开始后知后觉地运行。
葛愚奴不知道站了多久。
葛子杰早就不说话了,他垂头噘嘴,已然绝望,哥哥虽没说话,但他被拒绝得体无完肤。
程序运行完毕,经脉重新连接。
苹果核里的灵魂又送给葛愚奴几段记忆,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爸爸要好好干,多挣点钱,带思思和姆姆娅去镇上过。我们思思不呆在这儿,要读书,要走出去。”
她缓缓咀嚼着几个词汇。
读书,走出去。
学校,读书。
葛愚奴缓缓转身,像个生锈的齿轮,每个细微角度的变换都会带来一场未知。
床单宛若彩翼,翻飞出彩色的风暴。
未知里有什么,彩翼能不能承载沉重的躯壳。
会粉身碎骨,还是会飞出大山?
葛愚奴忽觉自己身轻如燕。
“好,我去。”
“嗯?”葛子杰惊愕,惊喜,以为自己听错了,“哥哥,你说啥?要和我……”
“嗯,”葛愚奴看着他的眼睛,肯定:“和你,去学校,读书。”
葛子杰大叫,二踢脚一样炸到半空。
葛愚奴遁入房间。
有光照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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