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就是这间画室啦。”乔思朝张开双臂,激动地转一圈,向祁令展示,“离开小镇之后我们来到青石坎,这间画室装修了半年,这里是小鱼儿的专属角落,清清特意开辟的。”
乔思朝口中的清清,也就是画室老板杜清清,是小鱼儿法律上的养母,不过杜清清让她直接叫自己名字。
一位四十岁出头,心地善良,温柔和蔼的美术老师,有一个和小鱼儿年纪相同的女儿。
小鱼儿一生中遇见两位贵人。
老头慷慨解囊,捞她于苦难之中。
杜青青教会她安身立命之道。
青石坎的户籍制度比村里严格得多,杜青青费了很大功夫才给她上好户口。
登记名字的前一天,杜青青问小鱼儿要不要换个名字,小鱼儿很果断地摇头。
杜青青假装没看见,说了好些备选的名字,让小鱼儿挑,小鱼儿被说烦了,扭头就走,杜青青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小鱼儿顺顺利利地上了学,她很不习惯跟杜青青和她的女儿杜悠悠住,杜青青没强迫。
她在幸福小区顶楼有套房,上下很不方便,她才和大女儿杜悠悠搬走。
眼下二女儿小鱼儿自愿替她去空房子聚人气,她高高兴兴地把她打发过去住了。
小鱼儿半道加入杜青青和杜悠悠的小家,和她们相处得不差,但平心而论,也算不上好。
她总是不说话不交流,独来独往融不进人群,看谁都带着三分戒备。
旁人都说杜青青的养女养不熟,趁早嫁出去得了。
杜青青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叉着腰反驳:“跟你有什么关系,少对我闺女评头论足。”
小鱼儿除却上课和睡觉,就呆在杜青青的画室,她的专属小角落,周末就当助教帮着照顾学生。
杜青青感叹她的天赋,畅想未来,想象着她能考上京市的美术院校。
真的等高考结束,估完分填报院校,小鱼儿兜头给满脸写着“稳了”的杜青青泼下凉水。
“为什么啊双双?为什么不要上大学?”杜青青面部表情失控,颓然猜测:“是觉得离家太远?我会去看你的啊。还是怕消费太高?你也知道,我们画室营收很不错,我供得起的啊。”
双双是杜青青给小鱼儿的小名。
她不喜欢小鱼儿的名字,正常人都不会喜欢。
取了末字右半边,再复制一次,说自己两个女儿两份福气,双双的“双”,好事成双的“双”。
小鱼儿想来,觉得自己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受恩者。
她撂下一句“就是不去”,离开了画室。
高考完的暑假很长,她一次也没有在专属角落画画。
杜青青数次在小鱼儿打工的面馆逮住她,发了好大的脾气,抹了好几次眼泪,都没让小鱼儿回心转意。
舍不得又没力气把她打昏扔上火车,杜青青抱着小鱼儿狠狠哭了一场,便摆摆手随她去了。
“没关系,反正养得起双双,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等什么时候想好了,稍稍原谅这个让人讨厌的世界,我们再去也不晚,啊。”
“其实一开始,小鱼儿也是踌躇满志要去上大学的。”
乔思朝把小鱼儿的画作抬近,依次摸了摸树枝末端,鬼手连接的三具尸骸。
小鱼儿是那棵不详的树,三具尸骸是思思的父母,和收废品的老头。
树靠掠夺营养,换取成长。
它的存在,存活,是不耻的。
“她只是在有天晚上……”
乔思朝话说一半忽然顿住,眼神开始虚焦,像个进入空茫的房间,突然断网的人工智能。
小鱼儿很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头,起身扯下画纸,看了一会儿团吧团吧扔掉,“别看了。”
小鱼儿只是在有天晚上,读到一篇有关家人的语文阅读理解,忽然来了兴致,抽出草稿纸,削好铅笔画速写。
她画一张杜青青,又画一张杜悠悠,乔思朝也吵着让她画画自己,于是她摆了个镜子,画自己的肖像画。
连画三张,小鱼儿仰头放松颈椎,视线落到桌角的毛绒小狗上。
她忽然呆住,感到口腔中炸起一团苦涩,像吞下一口经过岁月发酵,虫噬蚁啃后,散发着酸苦味的黑水。
循着岁月中回溯,定格那味道本来的样貌,是一只饱满香甜的苹果。
昏暗的月光下,洁白的病房中,被温柔捧起的,宛若掌上明珠的苹果。
小狗曾经目睹过的幸福,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将遥远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复现给小鱼儿。
小鱼儿握着2B铅笔,盯着空白草稿纸。
她想替乔思朝画姆姆娅,想画爸爸,想画爷爷和灿灿。
可是、可是……
小鱼儿枯坐一整晚,于黎明破晓,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铅笔划破眼下皮肤。
可是,在他们共同的记忆中,无论如何也搜索不出,他们的样貌。
小鱼儿盯着镜子,看着属于成年的乔思朝的脸。
那块后来变浅的疤,被祁令形容是小型银河。
只是银河在最初时刻,流淌的不是星星。
是血,是崩塌的意志。
岁月经年,她在这一刻意识到,枯树在“掠夺”而来的命数中,按照曾经被期待的那样生长着,试图换取营养供给者的欣慰,以让他们满意的状态重逢。
可惜努力是徒劳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她没有想起他们,更没有取得他们的原谅。
哪怕是梦境。
————
乔思朝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在互联网上接单卖画很有前途。
那时候平板电脑在小县城还是稀罕货,价格不低,反正假期闲着也是闲着,乔思朝没跟小鱼儿商量好,硬把她挤掉,在“下次还来”找了份兼职。
等小鱼儿从茧房里被换出来,她已经是个熟练工了。
加上从前攒的钱,买了前一年出的pad,配了只电容笔。
乔思朝刚激动地拆开包装,开机画面刚弹跳出,她就被挤回茧房。
靠在苹果核一侧,随意地摊在地上,乔思朝轻声嘟囔,小鱼儿和悠悠,这辈子用的笔加起来都没这么多钱。
丝毫不提设备是她非要买的。
乔思朝闭上眼睛,透过共享的视线连接外界,隔空指挥小鱼儿。
下载软件,注册账号,输入用户名。
小鱼儿指尖跳跃,空白框光标后移,闪烁在“愚若休”三字后方。
乔思朝短暂愣了几秒,她顺利地读取到共享大脑中的某个思维。
用户名取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乔思朝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很强硬地夺走身体掌控权,手指却在即将按下退格时顿住。
小鱼儿在茧房里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移动光标,最后只把“愚”删掉,替换成“鱼”字。
事实证明,乔思朝很具备战略发展眼光。
小鱼儿顺利搭上时代发展的公交车,吃上网络发展的红利。
鱼若休成为专职网络画手的第四年,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一条博文,十分诚挚地表明歉意,说这一批约稿完成后,要暂停接稿一个月,休息休息。
评论区哀鸿遍野。
没有人哭鱼大大猝不及防的歇业,让本就难约的稿排队时间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而是纷纷感叹,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二十五小时都在出图的著名人间打印机,终于将自己的状态“若休”切换为“休”。
对粉丝来说,鱼若休的假期突如其来。
对乔思朝来说,小鱼儿的猝然歇业早有预兆。
有时候乔思朝想,她取的“小鱼儿”,是不是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代号。
众所周知,人类传统的休眠需要闭眼。
而鱼没有眼皮,小鱼儿似乎真的要把睁眼贯彻到底。
重回校园生活后,小鱼儿对来之不易的久别重逢十分珍惜。
珍惜到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只是坐在书桌前,不自知的刻板行为一般,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翻书,逐字逐句阅读快要倒背如流的文字。
乔思朝试过抢夺身体掌控权,让肌体进行休眠。
但小鱼儿意志坚定,乔思朝屡夺屡败。
素描铅笔划伤眼睑后,小鱼儿更加变本加厉。
枯坐的那一夜,她身体程序完成一次让人恨得牙痒的更新,彻底进化掉睡眠。
时间被分割成两部分,小鱼儿要么没日没夜地画画——家喻户晓的齐白石画虾,流芳百世的达芬奇画鸡蛋,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儿画苹果。
要么象征性地坐在床上,欺骗大脑正在睡觉,实则通宵达旦地发呆。
小鱼儿抱着毛绒小狗——身体是树木供能者,在世间唯一的遗物,被封锁灵魂的原主人思思遗憾地没办法继续长大,小狗是思思的遗物——抚摸它的每一根绒毛,着魔般盯着它的眼睛,试图挖掘出再多几个,哪怕只有一个有关幸福的片段。
挣到第一笔钱后,大部分给了杜青青,小鱼儿用剩下的买了一只规格夸张的保险柜,小狗作为唯一的藏品,独享庞大又狭窄的空间。
小鱼儿不再抚摸小狗,她觉得它应该很讨厌她。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她再也没有尝到,哪怕半口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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