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打游击一般见缝插针的补觉斗争中,乔思朝终于取得了长达一个月的身体掌控权,实属来之不易的阶段性胜利。
——尽管胜利并不以她喜欢的方式取得。
发布声明前一天的凌晨十二点十二分,小鱼儿把一张约稿的定稿发给甲方。
三秒钟后,感叹号席卷全屏,掺杂着手滑打出来的问号,不禁让人感叹甲方妹妹不同凡响的手速。
甲方妹妹顶着写着“平等创死每个人”的愤怒猪猪侠头像,发了一连串流泪猫猫头和可爱颜文字,用夸张的语言,强悍的遣词造句能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约稿的每个角落都夸了一遍。最后用朴实无华的语言,说自己有多么多么爱鱼太太,愿意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
小鱼儿在中间穿插回复了几条,简单又冷淡的“谢谢”和“冷静”。
甲方妹妹把图糊上一层水印,连发十几条微博,终于冷静下来,给小鱼儿打去尾款。
这样的行为是有设计的,众所周知鱼若休出了名的冷淡,晚点打钱能和喜欢的太太多聊几句。
小鱼儿给平板连上电源,一边揉揉太阳穴起身,一边给甲方妹妹连串爱心回了个抱抱表情。
点击尾款转账,还没来得及确认,忽然大脑空白视线恍惚,只来得及看见地板以诡异的速度向自己靠近,小鱼儿便眼前一黑一头扎地。
乔思朝在苹果核里尖叫,声波冲不破茧房。
乔思朝会在每个小鱼儿需要的时候,代替她控制身体,但这次转换程序似乎罢了工,茧房牢不可破,乔思朝多次尝试,大败而归。
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乔思朝却诡异地平静。
好像自己做了许久准备,早已为不祥的到来恭候多时,而它终于得空,缓步而来,覆盖着神秘面纱。
小鱼儿躺在茧房,乔思朝也面对着她躺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问小鱼儿,休息一下好不好。
小鱼儿久违地露出一个笑,她感到惬意,说“好”。
转换程序在次日下午解锁。
乔思朝睁开眼睛,身体疲惫得很。
她没忘记小鱼儿晕倒前还没做完的事,捞起手机确认收款,缓了一会儿撑着地板起身,把平板电源拔掉,脸都没洗先去厨房做了点易消化的素面条,就着锅吃了。
收拾妥帖后刚刚四点过,外头太阳正盛,乔思朝把窗帘合上。
乔思朝戴上棒球帽和口罩,按下把手,出门,再反手合上。
出楼道的最后一个转身台,乔思朝站了两分钟,做了无数次深呼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有可能在某个心知肚明的时间点,小鱼儿开始畏光。
成年之后到当职业画师这段时间,小鱼儿几乎没有在夕阳落山前出过门。
阳光很刺眼,是个漂亮温暖的,普通的一天。
棒球帽又向下压了压,乔思朝带着小鱼儿的身体,走入阳光下,走入电影末尾,主角消失的光芒中。
在县城的医院做了三天检查,医生表示,现有仪器精度不够高,她需要去有更先进仪器的大医院看一看。
乔思朝当天就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奔省会。
初步检查后,医生告知她需要进一步检查,为了方便,可以办理住院。
乔思朝刚想说话,蓦地停顿了一下,医生并未发觉她的不自然,微拧着眉,打完一行字后,轻轻叹了口气,和蔼又残忍地说:“我建议住院检查,毕竟……你还很年轻。”
乔思朝拿过身份证,笑着说谢谢医生,我考虑一下。
走到尽头的洗手间,放下马桶盖,垫上两张纸巾,乔思朝坐下来,手放在膝盖上,眼神逐渐失焦。
刚刚,从初次进医院检查开始,一直很沉默的小鱼儿忽然开口,她说,我不想住院。
乔思朝回到苹果核形状的茧房,直白地拒绝:“不可以。”
她第一次拒绝小鱼儿的决定。
作为因疾病而诞生的灵魂,无关紧要无人知晓的人格,乔思朝是世上最爱小鱼儿的存在,她会支持她每一个叛经离道的决定,并在她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乔思朝和小鱼儿,享有同一颗心脏,心脏跳动,共享的血液途径每寸共有的肌肉和骨骼。
她们是她,她是她们。
生死相依,命运与共。
乔思朝没有问小鱼儿为什么不想住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原因并不通过大脑以电信号形式告知,苹果核形状的茧房就是答案。
被拒绝的小鱼儿无所谓地耸耸肩,并不打算夺回身体掌控权,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很强的契约精神。
她又重复一次,“我不想住院”,然后强调,“还有27天”。
小鱼儿是个大方的甲方,给交往密切的乔思朝多算好些天。
乔思朝办理好手续,主治医师给她开了一沓检查单。
最终报告递给和杜青青年纪相仿的副主任,这位见惯生死的和蔼妇人,发出不解的感叹:“怎么会这样呢,还这么年轻……”
————
“怎么会这样呢,还这么年轻……”
低喃伴随着抽噎,从亮灯的窗口逸出,钻入沉寂的黑暗。
像一缕浸满哀思的丝线,连接两隔的阴与阳,连接生与死。
同样的感慨,这是小鱼儿听到的第二次。
“我好像条水蛭,靠吸血而生。”小鱼儿仰头,长久地看着画室二楼天花板。
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木板,踩在脚底的光明,笼罩在头顶的黑暗。
“现在是凌晨三点,”小鱼儿虚虚望着某个点,目光似乎穿透凝固的石灰,无助地安抚哭泣的妇人,“我死去的第七天。”
小鱼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怎么可以,怎么值得让她这么伤心。”
杜青青抽噎得几乎说不清话,“悠悠,命运对双双,未免太不公平。”
杜悠悠没有回答,大约是抱住了哭泣的妇人,那哭声闷了许多。
“公平。”小鱼儿喃喃重复,“公平真的存在吗?好像不吧。”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我能不能排队领个号,见到它,替爸爸妈妈讨要个说法。”小鱼儿苦笑着:“小祁,我其实对乔思朝……对我的副人格态度很不好。冷暴力,恶语相向,都是我做过的。”
乔思朝插嘴:“没有,你不要这么说。”
小鱼儿摇了摇头,把闪现出茧房的人晃回去。
“我一直很讨厌乔思朝,她的存在太不光彩,踩着亲人的骨血上位,占有一个本该早早死去的躯壳。
“可事实上呢?世界上根本没有‘葛愚奴’,只有‘乔思朝’,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
“但我承认又有什么用啊,‘乔思朝’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连法律都不承认。”
两年前,主治医师很不理解,明明这位年轻的患者谨遵医嘱,按部就班完成每一项或大或小的检查,一副求生欲极强的模样,却在拿到检查报告后性情大变。
主治医师见过很多相同的病例,经验丰富,翻看完报告,脑海中立刻蹦出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
而这位素来认真倾听的年轻人却打断她,决绝道:“谢谢医生,我放弃后续治疗。”
乔思朝迅速办理出院手续,剩下的二十多天,在周围几座城市游荡。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
期间,多次拒绝主治医生的考虑提议。
旅行的最后一天,去往火车站的地铁上,乔思朝歪着头,看着玻璃中映出的人影,抱着背包发呆。
影子里是隔壁一对友人,她们头凑在一起,对着手机上的内容评头论足。
音量不大不小,乔思朝恰好能听见。
谈话的内容,是当年网络上很火的孤独等级表。
乔思朝打开手机搜了搜,从1级孤独向下看,感觉骨灰级孤独也不过如此。
小鱼儿看到之后做了评价:“矫情。”
将近一个月的旅行中,小鱼儿肉眼可见地变得活跃,好像了却一桩横亘着岁月里难解的心事,得以放下夹枪带棒的攻击性,心平气和和乔思朝探讨普通日常。
“小鱼儿,”乔思朝拍了拍茧房,“你想不想找个人和你一起玩。”
小鱼儿沉默,乔思朝自顾自地说:“这张表上的好多事你都没做过,没有看过电影,没有去过游乐场,也没有去过海边,找个搭子一起去吧。”
小鱼儿答非所问,告诉她:“时间要到了。”
乔思朝还想说什么,有电话进来。
主治医生锲而不舍地劝年轻姑娘即刻入院治疗,乔思朝安静听完,“谢谢阿姨,真的不用了,一个小时后我就坐火车回家了。”
在医生叹息中,乔思朝挂断电话,在通话记录中点进短信,发送两条短信。
【谢谢阿姨关心,希望您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对不起。】
然后把电话拉黑。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小鱼儿像条深海中的游鱼,熟悉地灌满浓稠的夜色中的房间里游荡,缩到海草般充满安全感的角落,点亮一角光亮。
小鱼儿坐在书桌前,暖黄台灯像生锈的阳光。
这天晚上,她又小心翼翼掏出报告,仔仔细细逐字逐句,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看一遍。
最后,小鱼儿翻回报告第一页,拿出碳素笔,把姓名栏的三个字涂掉,写上“乔思朝”。
“嗒——”
安静的深夜,有什么东西落在纸张上,发出轻响,纸张上多出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圆,有轻微的反光。
小鱼儿暗灭台灯,猛地松了口气。
终于终于,树上的那颗金苹果,得到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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