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完全封闭的洞穴，里面不觉气流变化，却毫无窒息痛感。道路七拐八折十分难行，岔路口亦多，几个黑黢黢的洞口往那儿一杵，像极了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
跟着光团愈走愈深，初时少年还记得来时方向，过了三两个岔路脑子便混混沌沌的，愈往后、愈是记不得，不经意回头一望，阴森森地看不见来路，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岩壁上狰狞地晃。
心中微悚，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几分。
不知走了多久，脚板麻木作痛，连那可怖的嘶吼声都已消失了，才昏昏然地跟着光团停住。
“你且在这里等一会，”那温和的声音说道，“这处很安全，不会有东西过来，过些时刻便能出去。”
阿九正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光芒打量着这处宽敞的溶洞，只见更深处水汽弥散，怔怔然要走过去，听了这话，才迟缓地反应过来，焦心开口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可是、可是我兄长如何了？他情况那么糟，我怎么能扔下他一人逃了呢！”
他捂着脑袋，自责道：“都赖我没本事，把他强行带出来了，又没能力帮他，到头来还得是要靠兄长护着——前辈……前辈！您本事强，能不能再帮我们一把？阿兄不能这样疯下去了，这样他真的会死的！”
回想起方才那道令人心折的剑芒，少年心底立即聚起希望，也顾不得合不合适，便要跪下，哀声祈求道：“请您救救他，我愿意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哪怕、哪怕……哪怕是我的命，我能有都——！”
到后面，已经带了几分赌咒似的发狠，那些许的犹豫也尽数抛诸脑后。不过少年的话终究没能说完，他没能跪下去，弯曲的膝盖没有碰到冷硬的岩块上，而是砸入一团柔软之中，又不自主地被站直了。
心中些许茫然，脑子里立即浮出一个冰凉的猜想：这位前辈不愿受跪，不愿再行相助之举。
数息的无言犹一盆冷水浇落心头，也对，人家一个隐士高人，不介意他二人误入清修之地扰人修行，还出手救他一命已是心善，自己却还得寸进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抱歉，晚辈方才失态，前辈勿怪，”阿九呐呐道，“我只是……”
“我明白，关心则乱。”那声音道，“不必担心那边，即便他真要死了，那群地精也会想办法给他吊住一口气，它们是不会让死亡的浊气污染此地。”
“地精……”
少年喃喃自语，想继续询问一些，呼喊几次终不得回应，才发现那神秘人已经离开。
他颓然地倚着岩壁跌坐，光团忽闪忽明，犹风中残烛。
……
另一头的砚柳，情况算不得糟，但也决计跟好沾不上边。
那抹剑气已化成一道虚幻的持剑人影与其周旋，剑式较于之前更添几分灵动。
周遭岩壁也不断渗出淡黄光彩，零零碎碎地附在砚柳挥舞的四肢及躯干上。看着小小一粒不足为惧，可随着时间推移，光点渐有成片趋势，砚柳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吃力，举手投足如负千钧之重，喉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哧粗喘，俊美的脸庞也因充血而显露出狰狞。
随着一声沉闷咚响，他整个人重重砸到地上，震起一片尘灰，手掌在粗粝的地面上胡乱划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浑身上下紧绷着想爬起来，然而背上的光粒泰山压顶般镇得他动弹不得。
手心被石砾割得血肉模糊，在地面上留出几道斑驳的红印。
一只冰凉的剑，抵住了他的脖子。
按理说，这样一只单纯由剑气凝成的虚影，并无冷热可言，可偏偏他被刺得一激灵，被抵住的那一小片皮肤似乎都起了鸡皮疙瘩。
眼底的赤红散去些许，反被不合时宜的茫然占据。
“你……”
他嘶哑着嗓子，想抬头看清这道人影，然而血与汗淋湿眼眶，人影太近太高，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一角蓝白衣摆，与一双不染纤尘的月白长靴。
在眼睫水光的扭曲中，虚幻的人影在影影绰绰间，显出几分清晰的凝实感，似真如幻。
这错乱感欺骗了他，心底蓦地生出委屈，直欲向眼前这个人倾泻，“你想杀我，是不是？”
“我帮了你，为什么又来对我动手？为什么总想杀我？”疯子咯出一口血，气息喷吐在地上的灰尘里，“我明明帮你那么多次了，给你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不过来找我，为什么还要跟着那家伙走！明明他才是不安好心的！”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语气此刻又骤然低落哽咽起来，“你……你不能这么区别对待，只单给我一个人委屈受。这里面好黑好冷，我等了好久你都不回来，你以前说过人要言而有信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啊，哪里都不敢去。可我想去找你，想问你……”
眼前的景物被一片温热的模糊所覆，眼皮微颤，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只是眼眶刺痛得厉害。但他不敢眨眼，只怕视线脱离一瞬间，眼前的人影又成为他混乱中的臆想。
“不要走，好不好。”
脖颈上压着的剑，正要挪开。
疯子低声喃喃，不知哪来的力气，握住剑身的一瞬间，右臂上附着的浅黄光粒噼啪崩炸，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又添新伤，隐隐可见森森白骨。他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手心粘稠的鲜血顺延剑身滴落，如非此刻剑气内敛，这一下手掌都得切断。
眼里含着哀求，手里握住的剑成了他与对方唯一的接触，于是手指又收紧几分，鲜血流得愈发汹涌。
“不要走，不要扔下我。”
他又一次重复着，即便眼前隐隐发黑，也仍奋力撑住睁眼，不愿失却分毫目光。
手掌铁铸一般钳住剑，难以抽离。人影沉默着，不愿因此耽搁下去。
手心骤然一空，不及收力的手指猝然陷进伤口里，挖出淋漓的一片。在无措的目光中，剑身崩裂消逝，散在手中。
然而散逝的微芒在眼前重聚，剑尖正点眉心。
砚柳只怔了一瞬，便疯狂挣扎起来，竭力梗着脖子往上凑，浑然不顾光粒崩裂时的剧痛。
“……”
嘴虚虚张开，未成句的音节压在喉中，眼前白芒大盛──
……
“咳──！”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身前一片水雾。
段清晓伸手拭去嘴角鲜血，脸色惨白如纸。
他半身浸于冷泉之下，衣衫尽褪，苍白瘦削的躯体上横亘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交错疤痕，有些或已痊愈，留下淡淡瘢痕，有些仍覆着泛红的结痂，鲜血渗出，散进冷泉水。
心口处的创伤尤甚，红肉横翻、黑筋纠结，在素白的肌肉上生生破出一口洞，周遭经络也如虬枝般暴起盘曲，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分外狰狞渗人。
虽说已恢复些许气力，可强行运转灵力与他而言还是勉强。眼下一口鲜血，正是反噬之故。
冷涔涔的汗覆在额上，喘息一阵，方勾起灵力，引了几只地精出去。
这群小家伙天生地养，最是稚然天真，只可惜不认生养不熟，随便丢点灵气做饵子，就能引得它们前仆后继。
脑中的电流不合时宜地又一次炸起，微妙的酥麻感刺激着大脑，穿击经络脏腑，引出一阵阵作呕的恶心感。
【——兹拉……滴——滴滴！】
【滴——不、不符……滋……您已违反、违反——滴——员工手册……滋……第七……大规第六……惩罚，惩罚！】
【兹拉……滴——滴滴——恭喜、恭、恭喜您！您已完成第五、第五……滋……滋……奖励……滴滴——！】
无机质的女声僵冷地重复着混乱的语句，很显然，自动解绑脱离之前，这个自助系统将会一直恪尽职守，直至它自己毁灭为止。
眼下三七重伤深眠，系统也只能运行最基本的底层逻辑，比人工智障还智障，浑身漏电不说，还动不动翻跳出几百年前的老黄历，生生要把自己所剩无几的能量闹腾干净，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突飞猛进。
第七大规第六小则——不得以任何形式影响、扭曲、伤害原著人物认知观念。
第五天山刺杀任务——三百年前搭救主角的某一任务小节。
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奖罚早有分明，现下恢复了些气力，也不能由着它混乱闹腾下去。
当即静心敛气，内观灵台方寸。
气海之中死气沉沉，入眼之处唯有雷霆乍闪、土地崩碎，瞧不见半点生灵活气。这其实对修行者来说，是个极为危险的情况。
即便是刚刚修出内景的人，他们的小世界里至多也不过一片苍茫，虽然同样毫无生机、极不稳定，但他们只是根基较浅，没有修出自己的法则而已。而眼前这电闪雷鸣、生机泯灭的模样，只能说明这方世界曾经成型过，现在已然法则崩碎，不成形态。
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将这个不堪一击的小世界彻底摧毁。这种伤害是毁灭性的，哪怕是侥幸活下来了，也很大可能变成疯疯癫癫的废人，从此与修行绝缘。
当初是为了安全才把三七安置在这里，结果现在反而把它置于一个危险的处境，还不如捞出来随身带着。
“三七！”
踏在逐渐在虚空中崩解的泥块上，段清晓大声呼喊道。
现在这地方差不多完全崩解了，记忆里的所在已经没有参照价值了，在这个法则崩溃的小世界里，只能凭着一双肉眼慢慢找。
雷霆闪烁里，一只电蛇轰然劈散一颗飘在虚空中的树，一只小小的白团子从变成焦炭的树干上掉下来。
段清晓心下一松，伸手将它捞过来。
“都变这样了，还能被树枝缠住。”
他轻声念叨，手指轻轻拂过白团子冰凉的表面。
“抱歉，三七，我还不能放你走。”
手心飘出丝丝寒气，寸寸冰晶迅速包裹团子表面，不多时，白白软软的小团子已经变成了一坨坚硬的冰块。
“你在里面好好休息。”
他看着手心的三七，神情歉然。
不该拖这么久，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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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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