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义说错了,马奴在那一天也随之死去了。他的心死了,人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他再也不愿开口了,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痛苦了。
他为什么还活着呢?马奴想,或许是和许义一样,是恨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马奴彻底失去了感知痛的能力,许义的玩具又坏了一个,他兴致缺缺,没再管过马奴死活。
可怜的小孩日夜龟缩在房间的黑暗处,用老鼠一般的目光呆愣地看着曾经是小铃住所的方向。
“铃”——他用手指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写着,这个他曾觉得很难的字,写了无数遍,才发现竟然这么简单,简单到十画就能勾勒完小铃的一生。
谁能想到,在马奴快要饿昏的那天,竟然是许母路过小院,给了他一口甜水。
甜滋滋的水浸润了他开裂的嘴唇,唤醒了他快要消散的意识,温暖了饥饿抽搐的胃。
许母没说话,但他觉得许母是知道自己的,毕竟他也曾在书房门前看到过这位沉默寡言的夫人。
此后,每日都有一个婢女偷偷为他送来一碗吃食。
马奴想不通。
这难道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吗?先是许义,再是许母,他们一定要这样玩弄自己吗?
但马奴不能不吃。他心中的恨几乎要将他的心脏胀破,几乎要撑破口腔,要将他扼死。马奴强迫自己一定要吃下去,一定要为小铃,为他自己报仇,他强迫自己忽视或许是许母那一点零星的善意,发誓一定要让许义碎尸万段。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憎恨,马奴终于等来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那个夜晚,没有人在意他的那个夜晚,他清楚地看到许府潜入了许多外人,他们揣着火石,像一只只轻巧的乌鸦,俯瞰着许府的地形。
马奴仰头看着那些手脚轻便的黑衣人,目光重新燃起光亮。
黑衣人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也没想到马奴竟然会发现他们,有人想动手杀了马奴,却被为首的人制止了,他们停在房檐上,与马奴沉默地对视着。
“院子后面有一处草房,堆积着处理不掉的破烂衣服,那里更容易起火。”马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眼中闪烁着却是深重的恨意。
“你不关心许府?”黑衣人问。
“我的世界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要关心许府死活?”马奴歪头,语气里竟有天真的残忍。
黑衣人去小院后面的草房转了一圈,见确实和马奴说的一样,于是互相点头,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快要来了,快要来了。
马奴心脏狂跳,他目光转向许义的房间,缓缓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开始数着日子,在心里盼望那天快些到来。可是他等啊等啊,那些黑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那天夜晚只是他压力之下自我安慰的幻觉。马奴每天夜里都望着天空,祈盼着,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他无数次的呢喃,上天却没有一次对他做出回应。
他眼睛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这天,许母身边的婢女又来给他送吃食,他得知过几天许父许母要来小院和许义同住一段时间,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特殊的日子,是为了庆祝许义的诞生,也是为了感恩断雁的传承。
马奴眼皮动了动,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个十分恶毒的想法。
一家三口齐聚一堂,多么好的动手时机啊。
但一低头,马奴就能看到许母为他做的饭,温热的,令人安心的。
马奴捏紧了手里的碗,他不知滋味地一口一口吃饭,又实在难以下咽,明明是轻飘飘的碗,他却觉得过于沉重,都快要端不住了。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到郑大头的欺凌,想到下人们的为虎作伥,想到许义假意的安慰,想到折磨精神的玩弄,想到惨死在眼前的小铃……
这碗饭太轻了。
马奴突然开口:“姐姐,我最近有些怕冷,可以拜托你带点炭过来吗?”
婢女没有多想,一点炭罢了,每个奴仆都有点剩余,更别提她这样得脸的了。她往马奴黑黢黢的屋子里瞅了一眼,确实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当天下午,马奴就收到了几块炭火和一支火折。
马奴紧紧地握着炭,脸上痛苦仇恨与否定挣扎交织,最终定格在一片死一样的平静上。
他不想赌黑衣人会不会出手,也不想将这样好的复仇机会交给他人。马奴又开始数着日子,每天偷听着下人们的只言片语,推测时间。他从没有这么期待过许义的生日,在等待中,他甚至生出幸福的笑容来。
原来上天不是不曾帮他,而是要让他亲手了结。
终于,马奴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太明显了,许父许母只身来到许义的小院里,他们陪着许义吃饭,陪着他嬉闹,许义脸上露出由衷的幸福的笑容,马奴在角落里看着,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马奴偷窥着一家三口难得的幸福时光,却不觉得难熬,他期待着,终于等到了夜晚降临。
晚风徐徐,上天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只要火起,这风必然会吹大火势,同他的憎恨一般,彻底烧毁这肮脏的许府。
马奴步履轻快,没一会就来到草房前,他几乎要狂笑出声,没想到这么久过去,房间里的破烂衣服非凡没有被处理,反而越堆越多了!
许府命该如此!!
马奴狞笑着点燃炭火,如同划亮所有火柴,他轻轻把炭火丢进草房里,那一点火星碰到衣物,像贪婪的毒蛇,一点点舔舐着仇恨的养料。
越来越大的火势在马奴眼底映出通红一片,他心头快意非常,他忍不住漏出一声愉悦的笑容,脸颊却划过一滴泪。
许义的生日,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场大火来得很快,马奴想的不错,晚风助纣为虐,吹大了火势,直到火苗窜上许义的房间,吹到每个下人的屋顶,他们才发觉不对劲。
“走水了!!”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拉开了这场复仇的剧目。
整个许府乱作一团,有慌忙跑路的,有尖叫运水的,有拼死卷钱的……每个人都是一副众生相,在无情的大火面前,流露出最作呕的丑态。
马奴冷眼看着,火势已经快要烧毁房屋了,唯独许义的房间里毫无动静,死寂像一处墓地。
马奴怕许义提前察觉不对,已经离开了。他有一瞬间的惊慌害怕,咬咬牙,在自己身上裹了一件**的衣服,推开了许义房间的门。
令人意外,不仅许义没走,甚至许父许母也还在。
许父许母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哭出了声,他们看着这肆虐的火舌,将马奴当成救命稻草,哀声道:“求求你,救救许义!请带他离开!”
马奴这才看清,三人都不知被谁挑去了手筋脚筋,许父许母此时正无助地躺在地上,眼泪止不住滚落,许义却已经吸入了太多烟尘,陷入了昏迷。
鲜血和火焰一样炽热火红,马奴定定地看着,扫过许父许母哀求的脸庞,最终停在了无生气的许义身上。
真是可笑啊。
许义标榜自己与马奴是同一类人,他说自己得不到父母的爱,他说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说自己痛恨父母。可是现在,生死关头,是许父许母流着泪,不断地用头蹭着许义的脸颊,是他们在低声下气的乞求一个下人救走他们最爱的孩子。
他们从来都不相同,一直都不。
马奴一步步走了进来,他扶起许义,在许父许母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中,拿走断雁刀,又拿走许义放在心口的半阙刀法。
在许父许母朦胧的泪光中,马奴锁死了门。
今夜,一切罪恶都要死去,一切不公都将毁灭。
马奴挺直腰板,冲天火光中,他最后看向小铃的房间,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人,轻轻对他说:“我叫小铃。”
他大仇得报,却并没有想象中快乐。马奴知道,这漫天火光不光烧毁了许府,也燎黑了他的心。
他想起许母为他做的饭,想起那一口甘霖一般的甜水,想起临死前他们求助的目光,想起被许义漠视的、沉默的爱。
没关系。马奴握住断雁刀,他想,从今以后我就叫许义,我就是许义。
许义离开这座哀嚎苦痛的府邸,带着那把展翅欲飞的断雁刀,走上了自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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