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下过雪后,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是临海的原因,庄兰冬日总是十分潮湿寒冷,让人十分不舒服。
萧杉入榻张氏的第二天,即便张自骞一言不发,秦一灼也能感觉到张氏紧绷严肃的氛围。就连一向跳脱迟钝的席冰漪,也察觉到不对,这几日话都少了许多,时常盯着天空发呆。
张自寒回来后竟也忙碌了起来,他想不起来招待秦席二人,张氏的奴仆又人心惶惶,难免有些怠慢。
秦一灼实在担心周自衡,自那天回庄兰后,周自衡已经一天一夜没出现了,他心头忧虑,但又放心不下这风雨欲来的张氏,想起周自衡临走前的委托,只好按耐躁动的心,安静待在张氏。
席冰漪最近实在是太不对劲了,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久到秦一灼都有些心慌了。
“梅乐,你最近是怎么了?”秦一灼问,或许是惶恐这种情绪感染力格外强,他都有些害怕起来。
席冰漪神情恍惚:“我只是……想到了母亲去世那天。”
同样是个寒冷的冬日,唯独当时干燥凌冽的风,吹到脸上像刀子划过的感觉,与现在这湿冷的风不同。
“我突然想起那些火红的种子是什么了。”席冰漪记忆穿梭,回到那个黑冷的夜晚。那夜,她脸颊带泪,却被寒风吹干,余光只看到父亲摊开的那本书。
“那东西,好像是一种催化剂——”席冰漪喃喃,声音像呓语一般消散在风中,“催化武功,催化生长,催化痛苦……”
被席冰漪刻意遗忘的记忆从脑海中被翻出,她注视着秦一灼面颊上的花苞,出神地问:“秦一灼,你认识霍匀峰吗?”
秦一灼皱眉,心中涌出古怪,但他思索了很久,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缓缓摇了摇头。
席冰漪对于霍匀峰的记忆也不多,但格外深刻。在母亲口中,霍匀峰是她的叔叔,是父母二人的好友,但在父亲口中,霍匀峰是个败类,是个懦夫,不配成为她的叔叔。
父母在有关霍匀峰的事上总是达不到一致,一旦提起这个神秘的男人,夫妻二人总会爆发争吵。小小的席冰漪对此很是害怕,久而久之,两人提到霍匀峰的次数就少了,在母亲死后,这个名字更是彻底消失在席冰漪的生活中。
没等席冰漪思考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个陌生的“叔叔”,萧杉突然推开门,面容带着古怪的笑意,和张自寒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门。
张自寒神色淡淡,萧杉却是一脸玩味,四人猝不及防相遇了,张自寒看了看秦席二人,有些紧张。
“都是贵客,竟然今天才见面,真是不巧。”萧杉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微的尖细,席冰漪不喜欢他这种语调,当即怼了回去:“确实不巧,我倒宁愿更不巧些。”
无论是在张自寒朋友的视角,还是在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侠客视角,席冰漪对萧杉这种趁火打劫的作派都格外不喜,她冷哼一声,又愤愤地瞪了一眼张自寒,拉着秦一灼扭头就走。
秦一灼深深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自寒,没再说话,顺着席冰漪的力道被拽走了。
萧杉似笑非笑:“二公子,你这几位朋友可真是不给面子。”
张自寒表情冷下来,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萧杉,略带寒气道:“不要插手多余的事,萧大人。”
不平静的张氏下暗流涌动,张自骞站在小楼最高层,目视远方,望着整个庄兰,望着繁华兴旺的港口,望着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
他手边,许义送来的信已经被翻看到有了毛边,上面的字被泪水打湿又干透,变成一个个歪歪扭扭的蚂蚁。
席冰漪拽着秦一灼一路出了张氏,她脸色难看,直到来到张氏门前那一片花田前才停下脚步。
冬日花田里无甚生机,只有角落里一树梅花开得正好,伶仃地傲立,在寒风中开得热烈。
“我不知道怎么了。”席冰漪声音低低的,“感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秦一灼放柔了声音,他注视那树艳红的梅花,无声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不一样,梅乐,别害怕。”
这安慰实在过于苍白无力,席冰漪有些想念周自衡了,“自衡哥哥去哪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见踪影,就连许义都没回来,他俩在一起吗?”
秦一灼沉默,他可以冷静地看张氏风起云涌,但做不到不担心周自衡。
低低的叹气消散在冷风中,秦一灼默默系紧了衣领,朝随进山望去,却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一个在里阳城主府的暖房里,被周自衡扭断脖子又逃走的女人。
秦一灼惊出一身冷汗,他定睛再看,却不见女人的踪影,只剩光秃秃的山体,哪还有什么女人。仿佛转瞬即逝的一瞥只是他想象中的臆测,但秦一灼不敢放松,他干巴巴问席冰漪:“梅乐,你姓梅,是和梅花山庄有什么关系吗?”
席冰漪点点头:“是啊,我母亲就是梅花山庄的。”
“那你认得惊鸿照影吗?”
席冰漪莫名其妙,她回头去看秦一灼,“你突然提到惊鸿照影做什——”
然而就是这一回头,席冰漪看见了无比熟悉的、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一般的身法!
她的声音也变得干巴巴,嘴张了又合上,最后艰难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了。”
只是那柳絮一般轻盈的身法,再一次消失在二人视线中。秦席二人对视一眼,面色有些凝重。
“张氏要出事了!”
秦一灼急匆匆跑回去,就看见张自骞指挥着奴仆抬走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他脸色铁青,稍微拦了一下,掀开白布,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他对这张脸没有印象,想必不是张氏本族,应该只是一个下人。尸体干瘦惨白,手腕脚踝都有几道深深的伤口,透过伤口,秦一灼甚至能看见灰白的骨头。
他深吸一口气,一旁的席冰漪也脸色不虞。
“伤口齐整,开口深且长,不是一般利器做不到。”
两人看完,放下白布,眼里皆是迷茫、震惊与不可置信。
张自骞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二位这是有什么发现?”
秦一灼头晕目眩,他原以为张氏之难与里阳城主府之祸不同,毕竟一个是残忍的放血杀人,一个是一箭穿心,可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女人,倒叫他有些不确定了。
席冰漪牙齿打颤,她又有些迷茫无措了,一些颠覆往前认知的、无法掌控的事正在发生,她浑身颤抖,陡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的恐惧与退缩。
两人都没有回答张自骞的问题,直到那蒙着白布的尸体消失在眼前,席冰漪才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神。
她语气艰难:“或许是——”
“是梅花山庄的人……”
是梅花山庄的人吗?秦一灼思维混沌,在里阳时,虽然周自衡没有明说,但秦一灼知道他觉得梅花山庄只是障眼法,背后黑手另有其人。
这是有线索、有证据后的推敲吗?还是只是因为“梅乐”爱屋及乌呢?那这次呢,同样的巧合,会发生两次吗?
这次,梅花山庄还是那个障眼法吗?
秦一灼产生迫切的想要见见那个女人的冲动,直觉告诉他,只要能见到她就能解答一部分疑惑。
似飞絮似蜉蝣,容貌昳丽的女人正像影子一般潜在张氏暗处,她看着大厅中央的席冰漪,突然犯了难。
之前在外面她就因为惊讶席冰漪的出现,一时露出破绽,被秦一灼席冰漪发现。这会亲眼见到两人回到张氏,好似和张氏两位公子交情匪浅,女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是个前哨,身后还有十几好手等着浑水摸鱼。此行只为完成主人的吩咐,可乍见席冰漪,她却有些踌躇了。没人比她更清楚张氏未来的下场,她心生不忍,已经开始琢磨该如何保全席冰漪。
张氏之人神色焦虑心神不宁,萧杉却格外自在。他老神老在端起一杯茶品了品,入口绵长清冽,连圣上都少有这等品种的好茶。思即,他眼眸阴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他来前安排副手带领五十锦衣卫埋伏在张氏外,只要萧杉拉响传令烟花,他们便会即刻杀入,血洗张氏!
风云际会,张自骞神色平静,他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注视着每个人神情变化,感受着千人千面人心多变,最终,他的目光停在张自寒脸上。
兄弟二人对视着,张自骞嘴唇蠕动,却并没有声音传来。张自寒没看清也没听清,他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大哥,看着风雨飘摇中的张氏。
张自寒心想,许义不在,周自衡也不在,兄弟二人最有力的支持一齐消失了,接下来的战场,难道是他和大哥单独的吗?
理应如此的,张自寒眼睛越来越亮,多年前的许义是意外,是胜负手,多年后的今天,终于兄弟二人要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决高下了。
张自骞垂首,掩去了那一瞬的失望难过。
“来人,请萧大人去水房坐、坐。”
张自骞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带着凶煞与血腥,眼神似狼,狠狠地注视着狂笑不止的萧杉。
啪得一声,萧杉拉响传令烟花,绚烂华美的烟花在琉璃亭上空绽放,彻底拉开了序幕!
光华映照在琉璃上,点亮了所有人眼中的野心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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