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三。
晴空万里，人迹罕至。
秋天的廊北没点丰收的迹象，风带着一些琐碎的秸秆乱窜。
诺大书房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女小神正对着桌子上堆砌如山的祈愿发呆。她手里捏着一支笔，眼神涣散，像是被妖精吸食了精气的傀儡。
许一秋上前打招呼：“您好，我是新来的小神，我叫许一秋。您是何青莲，何神君吗？”
闻声，何青莲慌乱地晃晃脑袋，拿起笔，又放下了笔，两只手在摊开的神眷上遮遮掩掩，最后她索性趴在了神眷上。
许一秋赶忙说：“我近视，看不到上面的内容。”
何青莲没拿开捂住神眷的手，顺着手合起了神眷，好半天才说：“我知道，神君让你跟着我写濒死者的报告，我知道。”
土地庙主管事务基本可以分为四项：濒死者、逝者、人间和仙界。
放眼整个人间的庙宇，最让人头疼的是逝者，近些年来人间的亡魂数量呈直线上升。死活不愿去忘川，宁可游荡到灰飞烟灭，也不愿再去人间。对此，地府隔段时间上来恐吓一番，消灭几个刺儿头，再拉几个亡魂回忘川。
对于人间的业务，廊北土地庙更是毫无胜算。廊北五年天灾，祈愿一堆堆往上垒，小神一堆堆往上报，可天灾依旧是天灾。
至于仙界的业务，哦，仙界还没业务派给廊北土地庙。仙界估计都不记得天底下还有个廊北土地庙了。
何青莲抽出几本祈愿，交给了许一秋，她翻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名字身后跟着生命倒计时。
“写好祈愿，交给周神君即可。”何青莲说。
许一秋抬头问：“然后呢？”
“啊？”何青莲被她问得愣了一瞬，说：“写好祈愿交给周神君就好。”
许一秋看了一眼神眷，又问：“不帮他们完成遗愿吗？”
何青莲摇摇头，说：“这不是我们管辖业务之内的事情，你只要写好祈愿，我们交给上天，之后的事情不归我们的管。”
许一秋点点头，又问：“上天会通过每一个祈愿吗？”
“不会。”
“占百分之多少？”许一秋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问：“每天的祈愿，能有几成会被通过？”
何青莲怔怔地看着许一秋，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一秋的问题，只说：“都不通过的。”
许一秋：“……那我们写祈愿报告做什么？”
何青莲捏着手里的神眷，低着头轻声说：“我，我也不知道。”
这一刻，许一秋洋洋洒洒为民除害、匡扶正义的心情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
她捏着祈愿单，径直准备去找赵满堂问清楚。如果真是日日都在做无用功，早日遭了天谴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总比日日遭受良心的谴责来得容易些。
“等一下！大孙女。”许一秋眼睁睁看着李行舟扇子一摇，她被困在了原地。
李行舟上前仔细瞅了瞅，说：“李大宝的女儿，你就是随了母亲的姓，不然你得叫李一秋，对吧？”
“我是你爷爷的弟弟，也就是你二爷。”
何青莲在一旁解释说：“这是你爷爷的弟弟，如假包换。你没在家族祠堂见过他的牌位吗？”
许一秋摇摇头，她是随了母亲的姓氏，父亲确实姓李，不过他们家族真没有摆祠堂的必要。她的太爷爷入赘，因此被家族除了名。从他太爷爷那辈儿开始，穷困潦倒，真顾不上拜祖宗，也就没有设立祠堂的必要。
“二爷好。”许一秋毫无感情地作揖。
李行舟颇为受用，乐呵呵地摇着扇子，往许一秋头上一点，笑道：“哎呦，我这大孙女根基不错，是个修炼的好苗子，以后定是上神。”
许一秋拿手往头上摸了摸，顿时欣喜不已，说：“真的吗？您咋看出来的？我就看不出来。”
“这很好学的。”李行舟摇着扇子，摆出了一副说教口吻：“随口一说就行。”
许一秋收回了按在头顶的手，脸上的笑容减了一半儿。
“我们老李家也算是好起来了，居然有两个小神了，”李行舟摇着扇子，一手捋着不存在的胡子，说：“说不定日后也是廊北的一个大家族了。”
“小秋，你说有可能吗？”
许一秋摆弄着手里的神眷，随口说道：“我不知道。”
李行舟收起了展望，拿扇子戳了两下周一川的报告，说：“神君让我过来给你开个脉，从今晚开始修炼。”
李行舟朝着许一秋扇了两下，说：“好了。神脉已开。”
……还能再敷衍点吗？
许一秋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二爷和何青莲，不解地问：“这，也没个啥口号，啥特效之类的吗？”
李行舟拍拍她的肩膀，说：“当然没有，真实的神仙懒得搞那些有的没的。”
“那我咋知道自己神脉开了？”
李行舟叹息着说：“啧，小孩子真难教。”
他的扇子点了一下许一秋的发旋儿，许一秋当即感受到一股冰凉钻入了体内。
“怎么样？感受到没？”
许一秋点点头。
李行舟说：“每个人的法力根据自身的温度所变化，正所谓冷暖自知而已。”
许一秋摊开双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虽看不出区别，可也好歹是个神仙，刚刚熄灭的正义之火再次在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何青莲把全庙写得最好祈愿模板交给了许一秋，说：“给，这是周神君的神眷模板。你先看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这份神眷从桌子这头延展那头了，许一秋站在这头看过去，那头是望不到头的赞美！
“怎么全是赞美？”许一秋问。
何青莲解释：“报告正文，先写三千字的赞美，之后再叙述所报告的事情。”
许一秋瘫在了椅子上，原以为挥手之间能解决人间苦难，现在是挥手之间三千字赞美。翻天条都写不了三千字的检讨，一个普通的报告就要三千字的赞美！仙帝还缺人夸？许一秋的内心活动都快要从嘴里冒出来了。
许一秋迟迟没法动笔，这些祈愿都不通过的话，费尽心思的赞美都毫无意义。她把手翻过来覆过去，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可见。
神脉通了，但她没有灵气修炼。
桌子对面的何青莲还在跟报告死磕，许一秋探身过去说：“写不出来就歇会儿，明天再写也一样的。”
“不行！”何青莲立马红了眼眶，她说：“必须写出来，我一定要写出来……必须写出来，我必须……写出来。”
许一秋诧异道：“你不是说，写出来上面也不通过。”
何青莲的两大滴泪砸在了神眷上，她咬着牙说：“不通过，也要写出来。”
这一幕惊得许一秋赶紧捂住了嘴巴，示意何青莲继续努力，却听到她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告诉赖梦离真相。”
许一秋愣了一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为什么不告诉赖梦离，小神根本不需要香火，却被一直骗着做饭。
“你应该有你的苦衷。”许一秋笑着说，“别紧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不能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贸然指责你。”
“谢谢。”何青莲低声说。
许一秋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摸出了书房，趁着月色进了厨房。
“秋秋。”赖梦离笑着招呼，两只手飞快地揉着面团。
许一秋看了一圈儿，说：“要我帮你啥？”
赖梦离停了手中的动作，说：“别了，你又不喜欢做饭，等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喜欢做饭啊，但我不喜欢被使唤来做饭，”许一秋说。
赖梦离暂时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只说：“秋秋，你真有个性。”
许一秋笑笑没说什么，帮着赖梦离洗菜切菜。
许一秋一边切菜，一边轻轻叹了口气，这神该怎么当啊？没有实际权力，也没有能做主的机会，像是突然被端在了供案上的神像，徒劳地看着陈玥求死。
七天前，一个残阳笼罩的傍晚，许一秋收拾完小破庙，正打算关门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哭声，她循着声音找过去，破庙旁边那处苟延残喘的庄稼地里，陈玥抱着双腿哭得凄厉。
陈玥在本地一所职校毕业后，在镇上一个小诊所当护士。一来二去，很快就被很多人知道了，一些‘未来婆婆’和‘未来公公’，还有‘未来老公’一起组团去看陈玥。
各类媒婆不管有的没的，但凡是个男的，都往陈玥家领。
许是家家户户都想要个儿子，女儿毕竟是要嫁出去，从小养个外人不划算。导致很多适龄男青年找不到对象，这要怪谁啊？
一个个眼巴巴望着陈玥，承诺着未来，承诺着幸福，承诺着把命给陈玥。但是，陈玥想专升本……这是个跟婚姻完全没有关系的条件，倒不如生两个孩子实在。
眼见着邻里乡亲的闲话中，陈玥已经是个破烂不堪的货色了，父母急的团团转，最终在陈玥父亲的棍棒之下产生了结果：嫁给财力给的最高那一位。
财力给了十万，陈玥一时半会儿真的挣不来十万。但年轻孩子总有自己的心气儿，陈玥说：“我不想把自己卖十万块钱，我是我自己的。”
啧，这叫什么话。陈玥父母气得大骂：“你愿意卖，还没有接手。这婚必须要结，不然就等着给我俩收尸吧。”
陈玥还算孝顺，选择了让自己死。
许一秋想不到可以帮助陈玥的法子，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秋秋，你叹什么气啊？”这么会功夫，赖梦离的手擀面已经下锅了。
许一秋惊叹道：“阿离，这手艺开店的话，不得赚套房啊。”
“啊？”赖梦离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的话，谁都会。你叹什么气啊？”
许一秋听到她问，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就是觉得当神仙也没劲，帮不了想帮的人，觉得自己没用吧。”
赖梦离点点头，说：“嗯，确实。你当人的时候还帮了好多人，当神仙只能写报告了。”
她掀开锅盖搅了搅面，说：“当神仙有个好处，过年的时候测评一出，每个小神都会有福分给你的家人，未来一年保证福气满满。”
许一秋猛地一震，哪有工资交给家人的说法。
热腾腾的手擀面泡在水里根根分明，圆鼓鼓的面条看着很有食欲，赖梦离很快弄好了西红柿鸡蛋拌面、青椒炒肉拌面、麻辣牛肉拌面……
庙里有十六个神仙，赖梦离弄了十三种拌面，何青莲和许一秋说赖梦离吃啥她俩就吃啥。
拌面很快被赖梦离一个个用御物术送到了各个小神的房间里，厨房里只剩下三个女神。
何青莲安静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吃，任凭赖梦离和许一秋怎么说，都不愿意跟她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赖梦离早就习惯了何青莲不理她，她俩认识五十年，都没有许一秋跟她认识一天说的话多。
许一秋吃到一半，已经夸了赖梦离一整碗。
“阿离，我怎么样才能见到陈玥？”
“不行，”赖梦离摇摇头，说：“神君说，我们不能跟人类见面，违者遭天谴。你不怕遭天谴，但我怕你遭天谴。”
许一秋想了想，问：“我想帮一把陈玥，哪怕是帮她完成一个心愿也好，让她能在最后一年开心点。”
赖梦离继续摇头。
一旁的何青莲低着头冷不丁来了一句，“廊北五年里只有一个祈愿被允了。”
许一秋探头问：“谁的祈愿？”
“你老板的。”赖梦离说，“据说这位老板祈愿的那段时间，破费的钱财足够修建一座庙。”她又往窗口看了一眼，探身说：“神君说了，大多人的理念：求人送千金，求神送句话。而真正的法则：求神送千金，万事不求人。”
许一秋叹息道：“大多穷苦人家，哪有千金，求不起人，也求不起神。神应该是公平公正，而不是见钱眼开。”
何青莲终于舍得从碗里抬起了头，她的目光落在了许一秋身上。
许一秋正在紧锁眉头：这神，该怎么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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