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尚未到初冬的时候,天气犹为干爽,金色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早晨,特别适合睡懒觉。
我还在半睡半醒地回味梦里的一个情节,朦朦胧胧就瞥见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一闪一闪地亮着来电留言的小灯。
抬手摸起听筒,歪歪斜斜搭在耳边,里面传来了邻居阿姨熟悉的声音:
“智妍呐,我有点事要外出一周,还得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恩宇,辛苦你啦。”
“嗯。”我模模糊糊答应了一声,然后想起来这是电话留言,她听不到我的这声“嗯”。
也就是说,她早就替我做了决定了。
我放回听筒,拉过被子盖住头,很快就又睡着了。
我梦见有一条金毛犬跑进了家里,它浑身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在家里撒欢地狂奔了一圈,最后跳上我的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我的脸。
“唔,好痒……”我伸手去抱那只金毛,却感觉它身上似乎没有毛,奇怪的手感一下把我惊醒了。
醒转过来的瞬间,我对上了一双像梦里的金毛一样活泼温驯的眼睛。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洒入那双干净得近乎非人的瞳眸之中,反射着鎏金碎光。而这双眼睛就在上方咫尺近处盯着我,几乎令我头晕目眩。
我皱着眉头,半天才想起那个名字。
“恩宇……”
擅闯我家的“大金毛”笑了笑,眼睛弯成可爱的弧线:
“你醒了。”
我坐起身,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而他又光个膀子跪坐在我面前,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微微低头俯视着我,一头乱发反射着金毛一样的浮光,就差吐舌头摇尾巴了。
阳台的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屋里。我家的阳台与他家的阳台挨得很近,他刚刚应该就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好冷。去把阳台门关上。”我指挥他。
他跳下床,把阳台门关上,又把窗帘也拉上了。
“干嘛拉窗帘?没阳光了……”
我正要说他,他就整个人黏了上来,把我搂进他怀里。
“又想要抱抱了?”
他点点头,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
看起来,他像只大金毛,但实际上,我才是每次都像只小动物一样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
他怀里很暖和,没过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就听见他在厨房里煎蛋做早饭的声音。
这可不是什么新婚夫妇甜蜜生活的桥段。而是……滥好人的女大学生帮邻居阿姨抚养傻儿子之后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的故事(bushi)。
事情是这样的。
我和恩宇算是青梅竹马,他家从多年前就搬到了我家旁边。这个小区为了节省空间,楼体设计的间距很小,我们两家的阳台因此挨得很近。
当时我们两家并不认识。我只记得,每到万家灯火的时候,他家总是会传出大人的叫骂声和小孩的哭声。
有时闹的动静太大,我就会好奇地跑到阳台上去看。
大人们骂着不堪入耳的话羞辱彼此,旁边有一个男孩子去拉架。然后,其中一个大人打了那个男孩一下,另一个大人则骂得更难听了。
男孩边哭边退到窗户边,不知为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到我在阳台这边看他。
他满脸糊着鼻涕眼泪的样子有点可怜,于是我就对他笑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在阳台收上学要穿的衣服,看到他也趴在那边的阳台栏杆上。
他的眼角有一块淤青,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家里打的。
“喂。”
我喊了他一声,他抬头望向我。
“去上学吗?”
他摇了摇头。
奇怪,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竟然不去上学。
后来,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闲聊才知道,这个男孩在学校里的文化课奇差无比,语文写不出来一句整话,数学掰着指头都算不明白。老师认定他智力有问题,多次要求他转去特殊学校。父母觉得没面子,就留他在家自己教,教着教着,父母也崩溃了,就开始互相指责,闹到现在,家里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是,不管是上学的早晨,还是放假的时候,我几乎都能看到他趴在阳台栏杆上,有时望着天空,有时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喂。”我喊他。
他抬头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林恩宇。”
他的眼神清澈而纯粹,不像是智力有问题的样子。
“出来玩吗?”
他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他家里。我能听见他家里有人在说话,虽然没在吵架,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大,听起来语气不善。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双手用力一撑栏杆,翻身跳进了我这边的阳台。
“哇,你好厉害。”我拍了拍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网球拍:“我们去楼下打网球。”
“这个……我不会。”
“没关系,你帮我捡球。”
打了一会儿我就发现,这是个超绝网球搭子。
我把球打出去之后,他就像金毛寻回犬一样飞奔出去,很快就把球捡回来塞到我手里。
“你要不要试试打一下?”
他看着我手里的球拍,点点头。
我简单和他讲了一下网球的规则,然后就一人拿一个球拍站到球场两边。
他似乎有些天赋,很快就打得有模有样了。
这样玩了一下午之后,我们开始往回走。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的妈妈叉着腰站在楼下,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
然而当她看清站在她儿子旁边的是我的时候,她立刻又堆上了满脸笑容。
“智妍呐,你们去哪里了?”
我和她说了下午去打网球的事。
“那,我们家恩宇劳烦你费心啦。”
明明我只是个和她儿子一样的小孩子,她却几乎要向我鞠起躬来。难道她的儿子就这么让她抬不起头来吗?
后来的某天,我睡了个懒觉。
醒来看到一个长着紫色眼睛的小怪物站在我的床边,默默地看着我。
“哇!”我吓得一个打挺坐起来,定睛看去原来是恩宇,只是他的两只眼睛都肿得像紫色的馒头,几乎看不见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了。
“眼睛怎么了?”
“爸爸打的。”
我想安慰他两句,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看起来实在太惨了,惨得有点好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给你找点药。”我拼命忍住笑,从抽屉里翻出跌打损伤药膏,给他抹在眼睛周围。
“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像只乖巧温驯的小狗。
“为什么打你?”
“爸爸喝了酒就会打人。”
“大人真差劲。”
我想了想,又说:“下次他们要是再打你,你就躲到我家来。”
他挤了挤眼睛,因为太肿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
“我回去了。”他转身往阳台走去。
“不玩会儿啊?”
“就是来看下你,没事我就走了。”他敏捷地从阳台上翻了回去。
我想了想,难道是因为我今天早上睡懒觉没出现在阳台,他才跳进我家来看我的?
自己都成那样了,还想着别人……
后来好几天,我都没见到他,他家阳台的窗帘也一直拉得严严实实,令我有些担心。
于是这天,我去敲他家门。
过了好久,门才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他爸爸。他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身上的烟酒味儿重得让人想吐。
“我找恩宇。”
“他不在。”
“哦……”
我转身要走,他却向我伸出手。
“要不要进来等他?”
“不了,我还有作业要写。”
我迅速下楼了,心脏一直狂跳。
因为刚刚我从那狭窄的门缝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臭味。
我跑到一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警察电话。
很快,一大批警察包围了他家。
有个警察捂住了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弥漫在整个楼道里,我听见恩宇的妈妈微弱的哭声,还有女警在安慰她。
我听见人们陆续从我身边走过,有人唉声叹气,有人窃窃私语。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想打网球。”
然后他松开了我的手,和大人们走远了。
随后,我也被警察送回了家。
但是我手上沾到的血腥味,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每当我一闻到那个气味,我就会想起恩宇用干哑的嗓音对我说他想打网球,心里就一阵难受。
恩宇家的阳台被封了起来。大人们都遮遮掩掩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久,我才从邻里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那天,恩宇的妈妈在家偷人。他爸爸喝了酒提前回来撞见,一怒之下把那人弄死了。然后他爸爸就把他们母子锁在家,与那死人一起呆了一个多礼拜。
我不敢想那些天恩宇经历了什么,他那么清澈的眼睛,却要看那么可怕的事情。
恩宇的爸爸被判了重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从监狱里出来了。
我不知道恩宇和他妈妈去了哪里。我想,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抱抱他。
一年后,就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时候,他家阳台的封条拆掉了,屋里也亮起了灯。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们回来了。于是我一有空就在阳台上等,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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