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出现的是他的妈妈。
她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神情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也许是因为,她终于离开了那个折磨她的男人。
她和我妈妈聊天的时候,我四下找恩宇,却没有看见他。
“阿姨,恩宇呢?”
“他呀……”她面露难色,向屋里看了一眼。
“恩宇这孩子,也是命苦呵。看见了那样的事情,他居然还想要回来这里住。我是不理解他……”
“恩宇!”我一边喊他,一边走进里面的房间。
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要不是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生着碎光,我几乎要以为屋里没有人了。
“怎么自己坐在这里?”
我走过去才发现,他把自己整个人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在外面。
我去拉他的手,像坠入冰海一样寒冷。
“你怎么了?”
他看着我,勉强笑了笑:“有点冷。”
这时他的妈妈走了进来,叹气道:
“这一年来,他总是说觉得冷,没事就把自己裹被子里,夏天也是这样。医生说是什么神经性失温症,罕见病,没得治,只能听天由命。我心想,反正我这辈子也指不上他,只要我死的时候他能给我送终就行了。”
我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觉得有点无语,儿子都这样了,她想的还是以后怎么给她送终。难道他一辈子的价值就只有这点吗?
她俩说着话又回客厅了。
这时,恩宇那冰凉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看向我,艰难地开口道:
“你过得好吗?”
黑暗中,他的眼里像有寒夜的星光在闪动,像在由衷地祝福我。
我鼻子一酸,上前抱住他。
他身上也凉得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纪爱蹦跳爱热闹的男孩子。
“恩宇,你怎么这么可怜TAT”
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同我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暖和些了。”
我握起他的手,好像是比刚开始热乎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回来果然是对的。”
后来,我听恩宇的妈妈说,这种失温症导致的长时间体温过低,可能对身体脏器造成永久性损伤。于是我就经常跑去他家,抱抱他,握着他的手哈热气,想让他暖和起来。
说也奇怪,他那医院也看不好的毛病,用我这土办法就能好转一些,只是维持的时间不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他重新加温。
每当这时,恩宇的妈妈就会在旁边不停地夸我:“我们智妍真厉害啊,像神医一样。”
倒是恩宇,有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局促。我却觉得他那害羞的模样也挺可爱,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只乖巧的小狗。有时我会闹着玩捏他的脸,他总是先让我摆布一会儿,直到他的脸红得像个大苹果,他才会轻轻握住我的手,蒙着雾气的眼睛看向我,想让我放过他。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状况,恩宇已经无法再回学校了。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当起了他的家庭教师,把每天在学校学的东西再给他讲一遍。或许是因为温故知新,我的成绩也从中间偏后渐渐好起来了,甚至开始挤进前几名。
有一次,我拿着写有鲜红分数的试卷,在恩宇面前晃给他看。
“恩宇你看,满分哦。”
他羡慕地看着我:“真好。我永远都考不了那么多分数。”
“我是连着恩宇的那份一起考的。所以,成绩对半分的话,相当于恩宇也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呢。”
面对我不着边际的发言,他微微睁大眼睛:“还可以这样算的吗?”
他的妈妈说过,他以前考试经常只能考几分,除了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之外,几乎写不出来任何老师想看的东西。
而我觉得,他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人,无法把自己套进别人给他预设的任何答案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业太累,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忽然觉得头重脚轻,当晚就发烧了。我让妈妈和恩宇那边说今晚不去给他补课了,然后我就早早上床睡觉了。
半夜我醒了一次,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想看看外面的星星。
刚一拉开窗帘,我就冷不丁瞥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蹲在阳台门口。虽然我事先知道恩宇有时候会翻到我家阳台上来,还是被吓了一跳。
“恩宇!你蹲在这里不冷吗?”
我连忙把阳台门打开让他进来。
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家因为与案发现场挨得近,也有些害怕,于是夜里睡觉的时候就会把阳台门锁上。
在我的印象中,这好像是恩宇搬回来以后,第一次离开他自己家。
“你生病了吗?”他问我。
“小小感冒发烧,已经快好了。”
他从口袋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摊开掌心在我面前。
“这个给你。”
我一看,是几颗皱巴巴的糖果。
“谢谢。”
我接过糖果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然后我抬眼看他,发现其实他整个人都像在抖筛糠一样。
“冷吗?恩宇。”我握住他的手,又凉得像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了。
他本来就有失温症,刚刚又在阳台上蹲了那么久,肯定会觉得很冷吧。
“没关系,我习惯了。”
“这可不兴习惯,对你身体不好。”
我抱起一床被子,拉起他的手:“走,我们去阳台上看星星。”
那时的夜空还很晴朗。漫天繁星下,我们坐在阳台上,裹着一条被子挨在一起取暖。
我把他刚刚给我的糖分了一半给他,又剥了一颗放进我自己嘴里。
“啊,好酸。”我被那颗糖酸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笑了笑,也放了一颗糖到嘴里: “酸过后会更甜。”
我等了一会儿,嘴里那颗糖的味道的确由酸变甜了。
“我还是喜欢一直甜。”我下了结论。
“大多数人都喜欢甜吧。”
“你呢?喜欢甜还是酸?”
他平静地说:“没得选。”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的不只是糖果的味道。
我伸出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做出一副老大的样子:“你跟着我,我罩着你,就一直有好日子过。”
这时,我觉得自己要是拿个棒棒糖叼在嘴边,就更有大佬范儿了。
“智妍好厉害。”
得到了夸赞,我得意地仰起头,恰好看见无数星星在天幕上眨眼。
“星星好多,好热闹的感觉。”
他抬起手,指向天边一颗亮得显眼的星星:“那颗星星是智妍。”
“嗯?”
“你不在的时候,它会跟我说话。”名为智妍的星星,落在他的眼中,辉映着我从未见过的光。
“说什么了?”
“它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就像现在这样。”
……那真的不是他自己想出来哄自己的吗?
不过,他笑眯眯的样子实在很可爱,我不忍心打破他给自己编的这个童话故事。
“好吧。那,智妍星真的很棒。”
后来我们又东拉西扯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题。说着说着,我就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想睡觉了。
在广廖的星穹之下睡觉,有种奇妙的晕眩感,好像能感觉到地球的自转似的。自己的存在也变得飘渺起来。
就在我因为困倦而开始东倒西歪的时候,恩宇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回屋里睡吧?阳台睡会着凉。”
“就在这睡。”我的脑袋靠在他身上,觉得特别好睡,就不想挪窝了。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屋里,被子盖得整整齐齐。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流淌着。恩宇还是不能去上学,但是除此之外,他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要心明眼亮。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智妍,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网球?”
最近学业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户外运动了,球拍早就落灰了。
“要不就现在?可是……你身体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其实我早就想去打了,只是看你一直很忙,就没有问你。”
“走,去我家拿球拍。”
距离上次打球已经过去了好久,再次站到球场上,我感觉自己胳膊腿儿都有点僵硬了,接球也不怎么迈得开步子。
令我吃惊的是,恩宇明明也和我一样很久没打了,这次却打得比之前好多了。
“是我变菜了还是你变强了?”一局下来,我气喘吁吁地问他。
“我变强了吧。”
“你什么时候偷偷练的?我都不知道。”
“也没有练。就是没事的时候会在脑子里回想之前和你打球的场景,想哪些动作还能再改进。”
“然后一下就打得这么好了?你这也太有天赋了。”
“是吗?”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的确很高兴。
“再来再来。”我拿着球拍站回自己的场地。
那之后,我们又抽空打了好几场网球,他几乎每次都会比上一次打得好一些。
明明最开始还是我教他打的,现在除非他有意喂我球,否则我要接他的球都很费劲。
“喂,歇会儿。”在他用球吊着我满场跑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跑不动了。
“累了?”他放下球拍,朝我走过来。
我在场边的长凳上坐下,一边拿出水来喝一边敲着自己酸疼的腿。
他站在我面前,弯下腰,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要多锻炼身体。”
“可是也没见你锻炼啊。”
“因为我的身体本来就比智妍好。”
我撇了撇嘴:“那,也不知道是谁隔三差五就会躲在被子里,要人抱抱啊?”
他原本还有些得意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他抓了抓头,跑到远处去捡球了。
我暗自觉得好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同龄人接触得少的缘故,一逗他就很容易脸红。
“恩宇,你有没有想过去学专业的网球啊?”
“我已经会了。”
“但是如果和那些很厉害的人学习,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打比赛,上电视呢。”
他想了想,摇摇头:“不太想去。”
“你不想变得很厉害吗?”
“只要能和智妍打就可以了。”
“我很菜的~”
“没关系,我会让着你的。”
“好啊,那你等会不要发那么快的球……啊不对,不好。”
被他这么一绕,我差点忘了我本来是要劝他干嘛来的。
我理了理思路:“你去学学专业的网球,然后回来教教我。”
他笑着说:“你先赶上现在的我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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