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我和妈妈说了这事儿。
“恩宇他真的很厉害，才打了几次网球，进步超快，我已经打不过他了。”
“男孩子嘛，有运动天赋很正常。”
“我有吗？”
妈妈看了看我。
“你就当个业余爱好吧。”
谁知没过几天，我妈妈就把这事儿和恩宇妈妈说了，然后恩宇妈妈又火急火燎来找我。
“智妍啊，你说的是真的吗？”
呃……又来了，她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儿子。
“嗯，我觉得是只要多加训练就能打比赛的程度。”我稍微说得夸张了一些，希望她能对她儿子多点信心。
“哎呀，那是不是说，只要把他送去网球学校，他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上学了？”
就算不上学，他也是个正常人啊！我心里这样想着。
“我得赶紧回去和他说说。”她迈着夸张的步子走了。
晚上，大人们都睡下以后，恩宇又翻到阳台上敲门找我。
“网球的事，你告诉我妈妈了？”
“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
因为怕他怪我说多了，我就开始甩锅。
他轻轻叹了口气。夜里淡淡的天光浮在他脸上，他好像忽然成熟了许多。
“她说要让我去上体校。”
“哦……那不好吗？”
“那种学校都是住宿的。”
“你不喜欢住校？”
他摇了摇头，有点发愁地看着我。
“别怕，我会去看你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想要每天都能看到智妍。”
“应该会有假期吧？到时候我去找你或者你回来都可以。”
“太远了，在外地。”
他说了一个地方，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咱们这里不是也有体校吗？”
“我妈妈说那里的体校更好，出过很厉害的运动员。”
“但是……但是……”
我本来只是想着让他去学学专业打法然后给我看看稀罕，可没有想到他会去一个我根本见不着他的地方。
我想叫他还是不要去了，可是又说不出口。是我把他藏起来的秘密告诉了大人，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重回正轨的机会，我也不能拦着他。
“那你去吧。”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就在自己床边坐下，拿过一旁的毛绒娃娃抱在怀里玩。
他也在我旁边坐下：“我会回来看你的。”
“嗯。”我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我妈妈一会儿要和我说学校面试的事情。”
“好。”
他走到阳台门口，又站住了，转过身来看我。
“智妍，你哭了？”
我本来是等着他往外走了，才开始悄悄掉眼泪，谁想到他又回头来看了。
不过，屋里这么黑，他也不一定能看得清。
“没哭，你回去吧。”我努力用平常的语调答复他。
“那明天见。”他从阳台翻回去了。
后来的几天，我一有空就会去他家，都看到他的妈妈在帮他收拾行李，叮嘱各种事情。她好像很着急要把他送出去，大概是怕儿子再这样耽误下去会彻底脱离社会吧。
我倒是觉得，他比我认识的许多人都聪明多了，就算脱离社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我心里还有个自私的声音在说，要是他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就有更多时间可以一起玩了。
他走的那天，一大早，他和他的妈妈，我的妈妈，都跑来我房间喊我一起去送他，我硬是用被子蒙着脑袋说想睡懒觉。他们大概也猜到了我是什么情况，也没有勉强我去。
然后，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我。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即使隔着被子，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手凉得像冰。
明明他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失温症了，怎么现在又……
那股凉意离开了我的被子，他们出门了。
我在被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爬起来冲到阳台上去看他们。
他们正好从楼下走过，而只有恩宇像心有灵犀一样仰头看过来。
“恩宇！”
我大声喊他，他笑眯眯看我。
“照顾好自己！要是怕冷的话就回来！”
他冲我挥了挥手：“放心吧！回来的时候我会是更好的恩宇！”
然而，之后的几年，他一次也没有回来，只有他的妈妈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学校陪他。
听他的妈妈说，体校老师认为恩宇是非常少见的好苗子，只是家里发现得太晚，于是就重点培养他，不仅给他安排了大量训练，也帮他补习文化课。假期他也在忙个不停，要么训练要么补课，就没有空回家。
我为他遇到了伯乐而高兴，也悄悄地盼着他有一天能回来看我。
他时不时会给我写信，写他在学校的训练情况，遇到的人和事。
“体校里的花开了，很香。这种花在我们家那边好像没见过，是这边特有的。我用这种花做了一个小香囊，附在信上，你喜欢吗？”
“今天的体能训练又突破以前的成绩了。不过，我觉得还能做得更好。你有没有坚持定期锻炼呢？”
“最近状态不太好，打球总是找不到手感。要是能再和你一起打一局就好了。”
“这次，你会给我回信吗？”
……
我也想给他回信，但是每次铺开信纸就不知道写什么。没有他在，我的生活日复一日只剩无止尽的作业、试卷和考学。
有一次，我在信纸上写下：
“恩宇，你现在还会经常觉得冷吗？”
然后想了想，又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的妈妈偶尔会带回来他的照片。他每年都在窜个子，衣服换得很快。而我看着照片上那张始终温和微笑的脸，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心里的恩宇，还是那年冬天那个眼生碎光，手脚冰凉，需要我拥抱才能暖和过来的男孩子。但是现实中的恩宇，正在我记忆之外的地方努力生长，异地的花香和云影，渐渐将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了。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我念完了高中，升入本地一所离家很近的大学。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所以就选择了最舒服的选项。上离家近的大学，经常可以回家吃妈妈做的饭，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必去应付学校里的人际关系。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睡懒觉，像是要把中学缺的觉都补回来。
恩宇的妈妈说，他在体校也结业了，应该在年底左右就能回来了，只是具体的时间还没确定。
恩宇悄悄提前回来的那天，把我吓得够呛。
虽说我已经成年了，但我还是有抱着毛绒娃娃睡觉的习惯，床头和柜子里也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娃娃。我觉得它们会帮我赶走夜晚的幽灵，保护我不被噩梦惊扰。
然而在今夜的睡梦中，我却感觉脸上拂过一阵凉丝丝的触感。
幽灵吗？
我紧了紧怀里的娃娃，希望它能帮我把扰人清梦的幽灵赶走。
停了几秒，那凉凉的触感又抚上了我的脸。
这回我能明显感觉出来，那是一只手。
我的睡意顿时清醒了一半。我忽然想起睡前没有锁阳台门。离年底还有一段时间，应该不是恩宇，难道有坏人爬进来了？当年那件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就逐渐放松了警惕，有时候也不会记得锁门。
我闭着眼睛假装熟睡，脑子却在飞速运转思考对策。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我不禁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就悄悄睁开眼睛看——
银色的月光下，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就在离我咫尺近的地方，与我的视线对上了。
我心脏一阵狂跳，下意识尖叫起来——
然后他迅速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别怕，是我。”
我因惊诧而放大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这是……恩宇？
虽然我看过他这几年的照片，知道他长得很快，但在我潜意识里，他还是当年那个青涩的模样，总是无法把那个他和现实联系起来。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他说这话时，我看见细碎的星光在他的眼中闪动。
啊，真的是恩宇，他回来了。
他真的变了很多，要不是那双眼睛，我几乎认不出来他。
而我这几年好像都没怎么长了，就像我床头的娃娃一样，我们的时间停滞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天忘了说话。
“智妍都没怎么长大。”
他看着我，眉眼弯弯地笑了。
然后他向我靠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我整个人被他的影子笼罩住。
他微微垂下眼眸，像温驯的鹿。
“可以抱抱你吗？”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吓到我。
我眨了眨眼睛，咽了口唾沫，还是觉得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以前，他是不会主动要求抱抱的，而当我抱着他给他取暖时，他还总是会涨红了脸，让我有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
“我吓到你了吗？”他的声音更轻了，轻得令我没有察觉到他离我也更近了。
他的手臂轻轻环上了我的后背，试探着一点点把我拉向他。他的动作如此轻柔且有耐心，以至于当我的额头抵上他坚实的胸口时，我还恍如在梦里。
然后他收紧了圈口，我便整个人陷入他的怀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夜色中来的缘故，他身上萦绕着些许寒意，慢慢浸入了我单薄的睡衣，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在信纸上写下却未能寄出的话。
“恩宇，你现在还会觉得冷吗？”
“不会了。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发顶响起，因为成年之后的变声而令我觉得有些生疏，但那之中，仍留着些窝心的熟悉感觉。
“那你住校这几年呢？”
他默了默，半晌才说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不明所以：“生什么气？”
我靠着他的胸口，感觉他的心跳忽然变快了。
“觉得冷的时候，我就会想着智妍，慢慢就能暖和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抱着我的胳膊不觉又收紧了些。
而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将人包裹起来的暖意。
“那真是太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恩宇的灵丹妙药。嘿嘿。”
我从他怀里仰头看他，他也低头看我，视线对上的时候，他又移开目光，轻轻嗽了两声嗓子。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想回信来着，但就是每次写的时候都会想很多，然后拖着拖着又被别的事情耽搁了，就一直没写成。”
“每次都是这样？”
“嗯。”
“好吧。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我不可能忘记恩宇。”
“那就好。”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像在逗小孩。
“对了，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年底才结业吗？”
“我申请了提前结业，办完就立刻回来了。今天夜里刚到家，我妈都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赶？”
“想早点见到你。”
“我又不会跑。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在这里。”
“嗯。”
他抬手抚了抚我的脸颊。他的手已经不凉了，热乎乎的，甚至有些许发烫。
然后他又抱紧了我。现在的力度已经开始让我觉得稍稍有些压迫。
恩宇他……他的眼神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又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了。是在体校的这些年改变了他吗？
我听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想你想得我快发疯了。”
我心里却开始悄悄打鼓：糟了，我好像还没到那个程度……虽然我也很想念他，他刚走的时候很想他，收到他的信也会想他，前几天还想了想他的事情，但是……我还没到要发疯的地步。
见我半天没出声，他又问我：
“你呢？会想我吗？”
我点了点头。
“会啊。不过……感觉你变化好大啊。”
“怎么了？”
“你长得好高了……”我用手比了一下他的头顶和我的头顶，“而且模样也变了……”
我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肉。
短短几年时光，便将曾经那张青涩的脸雕琢得如刀刻般棱角分明。
虽然他也懂事得早，但他身上并没有沾染社会气息。有时，他的眼神给我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但并不会让人想起爱情，好像是超越于那之外的东西。
“那当然，我现在是大人了。”他略有些骄矜地说，“可以很轻松就把智妍举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他托住了腰背，然后一下子腾空了起来。
“哇！”我惊呼一声，连忙抱住他的脖子保持平衡。
但其实没有必要。他的手臂很稳，抱着我好像抱着一个娃娃一样完全不费力气。
因为被他举在半空，我便从略高于他的地方看他。阳台透入室内的大片星光洒落他眼中，而那双眼睛正弯弯笑着看我。
他能提前回来，真是太好了……
“智妍，你还没睡吗？”门外忽然传来妈妈的声音，估计是睡醒了起来上厕所。
“妈，恩宇他——”
我正要说恩宇回来了，他却连忙捂住我的嘴，轻轻摇头，示意我不要说他。
然后他将我放下来，迅速从阳台翻回他家那边去了。
“智妍——”恰好妈妈推门进来，看到我一脸懵地站在床边，阳台门虚掩着，窗帘随风拂动，像是无事发生。
“这么晚还不睡？阳台门也不关好，会着凉的。”妈妈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帮我把门带上。
“对了，今天忘了跟你说，恩宇的妈妈说他这两天可能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去看看他。”
“哦……好。”其实我刚刚已经见过他了。
妈妈打了个哈欠：“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别老半夜瞎折腾。”
我暗暗在心里吐槽：哪里是我折腾了？刚刚你女儿差点被人从阳台顺走你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恩宇的妈妈带他一起来到我家的时候，我还在蒙头补觉。
“智妍！快起床！你看看人家恩宇，一早上多精神啊！”妈妈大呼小叫着进房里来拽我起床，一点儿也不给我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留面子。
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小的时候，恩宇的妈妈也经常对他说：“你看看人家智妍，念书多厉害！”
其实我念书一点也不厉害……只不过是恩宇当时放水太严重而已。
真是风水轮流转……我这样想着，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别傻笑了，快起来把你这身睡衣换了。”
妈妈一边叨叨我，一边打开柜子找我的衣服。
然而我没管她，径直去了客厅。
迎着客厅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我看见恩宇和他的妈妈站在窗边说话。
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细小尘埃在他微微翘起的头发上浮动，他整个人好像也笼罩在一层淡光之中。
他看到我来了，便露出笑容。
“智妍，你起来了。”
这个温和略带腼腆的笑容，还是小时候的恩宇的感觉。
他逆着光向我走来，我突然觉得那光芒有些刺眼。
“哎呀，你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见人！”
妈妈从我房里出来，开始念叨我。
“一直不都是这样穿的吗？”我有些无语。
“都是大姑娘了，像什么样子。”妈妈不知为何突然这么在意我的形象。
“有什么关系。是恩宇啊。又不是外人。”
我坚持道。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随着时间有任何变化。
再说了……昨晚他都上手抱过了。
恩宇的妈妈笑着开口道：“智妍还是像小朋友一样。”
她的话里终于没有了过去那种焦虑和自卑混杂的语气，好像她也开始为儿子自豪起来。
是啊，现在的恩宇，变化大得不可思议。这几年的体校生活，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还是说，男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十八变？
妈妈走到恩宇跟前，抬起手比了比他的身高，羡慕地说：“恩宇现在长这么高了呀。分点身高给我们智妍吧。”
……小时候他的妈妈让我让分点考试分数给他，长大了我的妈妈又让他分点身高给我……大人们的心愿怎么都这么离谱。
“我不要再长了。我对我现在的身高很满意。”我不客气地回绝了。
恩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伸出双臂环住我：“智妍现在这样就很好。”
“听到了嘛。恩宇说很好。”我对妈妈扮了个鬼脸。
他的半身重量压在我背上，我需要用点力气才能不被压弯腰。
他身上还是有个奇妙的温度变化过程，刚贴过来的时候是凉凉的，没一会儿就热乎起来了。
我转向恩宇的妈妈：“阿姨，恩宇的失温症还没好吗？”
“嗐！别提了，都怪当年那个该死的东西，要不是他那事儿，咱们恩宇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说的是当年恩宇爸爸把他们一家人和那尸体锁在一起的事。我记得警察把他们救出来时，恩宇的手就变得冰凉，他以前好像不这样。
“没关系。现在恩宇回来了，我会照顾他的。”我拍了拍恩宇环在我胸口的手臂。
“那好啊！智妍个子小小的，我们恩宇可以把你揣在口袋里，走哪儿都带着。”恩宇的妈妈笑眯眯地说。
“哎，你还不去换衣服？都几点了。”妈妈又过来拉我。
“我不要换。”我回身抱住恩宇，抵抗我妈。
“你今天不去上课啦？”
上课……？我反应了两秒。对了，我现在还是大学生啊，只不过很少住校而已。
我抬头看了一眼钟。
“啊啊完了完了，要迟到了！”
我跑进屋里，胡乱抓起几件衣服换上，挎着书包就要出门。
“智妍，我送你。”恩宇赶了几步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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