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簌簌下了。
万俟怜赤着脚站在行刑台下,高天寒风吹起他单薄的长衫,染血的衣袍猎猎作响,那双被雪冻得通红的脚裸露出来,踝上的银质镣铐刺眼得紧。
云蔽天,雪欺树,他佝偻着腰,任凭漫天飞雪落到他身上,粘到他发上,然后呼出一口热气,缓缓接过身旁小官递来的锁匙。
其实他脸上也沾染着风干的血迹,一抿就化成黑褐色的粉末。他不喜欢这样,总会寻些有气力的时候,搓搓脸,结果血粉落得浑身都是。偶尔也会咳出血,下意识用手捂住,于是他连手都擦不干净了。
看来死前保持干净的模样是不大可能了。
万俟怜当了神官几百载,德高望重,素来是百姓信仰爱戴的前几名神官之一。也许是天道念其兢兢业业劳苦功高的份上,他竟破格有了得以自主解开束灵镣铐的特殊机会。
咔哒两声响,万俟怜心里释然一瞬,神色也松弛了些。
“怜生,时候到了。”主持行刑的神官淡漠道。
万俟怜微微点头,在一左一右小官的押送下,抬步上台。他被神界百官围剿时负的伤还未痊愈,又被限了灵力神力,染了风寒,眼下每踏出一步,都费力无比。
“行刑台有自主反噬之效,罪过越深,反噬越重,怜生即便是踏上此处也不改往日冷淡神情么?”
怎么可能不疼呢?万俟怜想,他快疼死了,但是最疼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情感也一并丢弃了,眼下倒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妖族飞升真乃闻所未闻,他一九尾狐妖到底是怎么飞上来的?”
万俟怜垂着脑袋,狂风呼啸,吹得他身形不稳,吹得他青丝遮眼,忽而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好在被小官眼疾手快扶了起来,这才免了一场笑话。
小官还是敬重万俟怜的,知道他喜爱干净,忙取了浸湿水的帕子来,用微乎其微的神力热了热,小心翼翼地替其捋顺发丝,擦拭血迹。
温热的气息唤回了万俟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好狼狈啊。他心说。
小官被众神冷嘲热讽,哆嗦得帕子掉落,将要捡起时,万俟怜温声道:“谢谢,不用了,你们下去吧,莫要被殃及了。”
他目送小官小碎步跑远,闭目回忆那丝温热,行至行刑台中央,颓然下跪。那道身影相较之前消瘦了一大圈,可依然霞姿月韵,松形鹤骨。
执刑神打断了在场众神的指指点点,照例走了审判流程。
“汝名?”
万俟怜默了许久,哑声道:“……万俟怜。”
执刑神翻阅竹简,并无找到“万俟怜”这个名字,这也就是说,“万俟怜”这个名字是假的。
于是行刑神去了地府,向阎罗王讨来了一份生死簿。他将生死簿公然示众,厉声问:“当真?那这又是谁?”
万俟怜冷淡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惶然,惊愕,无措。
“不知。”
“既不知,又为何顶替他人名字,夺了他的飞升之道!”
万俟怜眼睑垂下,雪花顽皮,刚巧落到他的眼上,须臾消融,似流了热泪。他眨了眨眼,甩落水珠,依旧低缓地答道。
“不知。”
两次回答激怒了在场不少围观神官,他们斥责万俟怜死到临头还在负隅顽抗,谩骂他们妖族生来就是品行低劣、作恶多端的劣等种族。
一五一十,皆入了他的耳。
万俟怜握了握拳,但又松了拳。
他无能为力。
他尝试过构筑人与妖的平和关系,但总有事态总会超出他的预料,无一例外地,以悲哀而结。
何况眼下他还是个废人……废狐呢?
天太高了,风太狂了,万俟怜忍受着行刑台的反噬,原以为撑撑也便适应了,不想愈发沉重,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灵脉神根寸寸缴缠,痛得他耳鸣目眩,无心搭理窃窃私语,更无心理睬行刑神的质问。
他无力跪坐在地,无言诉说着已经到了极限,于是行刑神阂眸下了审判。
判怜生神万俟怜罪孽深重,挖其神根,碎其灵核,剥其神名,念其功高,故而仅下贬为凡,生死自重。
骤然天雷滚动,行刑神伸出五指作抓取状,灵核被生生挖出,带动其粘附的丝丝缕缕的神根。那是一副昭示其主人生性的神根,灿烂,明艳,隶属人类,绝非万俟怜所有。
行刑神咬了咬唇,狠心一握——
神根层层断裂,光秃秃的灵核布满蛛丝状裂纹,回归万俟怜的体内。
万俟怜哑然,咽了口水,尽力撑住身体,用平缓的声音说道:“多谢。”
行刑神算得上是万俟怜的故友,他无法违抗天道之意,却能在最后的时刻,问询万俟怜一个私人的问题。
“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万俟怜歪了头,飘飘然如燕落,青丝压在身下,散了满地。他蜷缩着身子,然后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灵核处传来的剧痛叫他生不如死,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见亲人于梦中嬉戏打闹,问他今日心情如何,见故人逆光回头,诧然而笑。
万俟怜抬手一抓,尽数化作泡影,他怔然愣神,颤然窃声。
“我想……回家。”
那位神情淡漠如霜寒风雪的怜生神,那位内里温柔如化雪春风的万俟怜,在众目睽睽之中,自高天坠落而下。
有其他故友失声冲出,却被重重神兵拦住。他们摇摇头,声道纵使万俟怜平日再招人喜爱,错了便是错了,如今惩处仁至义尽,且由他去吧。
也有其他神官冷嘲热讽,声道九尾狐妖不是有九条命么?摔下去照样能做个潇洒快活的山大王。
不过这些都与万俟怜无关了。
高天的雪落到凡间,铺了满地,厚厚实实,栽上去也不大疼。
万俟怜费力地抬眼,见冬阳高悬,见银装素裹,偶有冒出雪堆的生灵窜去数尺,留下一串串脚印,远处依稀还有车马奔波和吆喝声。
他由着身下雪堆消融,滚了滚喉结,无声吐出喜悦的叹惋。
雪停了,是人间。
万俟怜不知道自己躺了几时,也许是一时,也许是一日?他衣衫上的血迹融入雪堆,又凝成血色的冰碴,这股气息引来了数只亡鸦。
亡鸦有灵性,它们知道眼前这人还没死绝,于是虎视眈眈,落在就近的树干上,就等他一命呜呼。
也许就此长眠也不赖,至少能化作食物,供这几只亡鸦饱腹一阵子了。
他想起自己的家园,那是一处无神之地,顾名思义是没有神明踏足的地方,僻静,温柔,有无数方才开智的妖族伙伴。
有时伙伴们也会替他打理毛发,脸上湿湿热热的,毛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就似如今这样……
万俟怜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赫然见一只体型壮硕的庞大狐狸,用它粉色的舌头舔舐自己的脸。
狐狸见到他醒了,吚吚呜呜的,后撤一步,将身下护住的食物推出来。
两颗松子,一颗梨。
梨是蛀了虫的,个头小,酸涩,口感算不上好,但狐狸却大大方方地咬下那块坏了的果肉,剩下的尽数塞入万俟怜的口中。
万俟怜被迫嚼着梨,也说不好是被酸的还是被逗的,哭笑不得,张了口刚要说不必喂自己吃的时候,嘴里又多了两颗松子。
狐狸比寻常的狐狸大了三倍不止,居高临下,颇有不容拒绝的威严之意。
万俟怜无奈吞下松子,眼角瞥见狐狸衔了坏果肉囫囵下咽,被酸得嗷嗷叫,然后转着圈圈跑出几丈远,露出身侧、腹下横七竖八的伤痕。
他哑笑:这么大的狐狸,怎的会这么傻,弄得满身伤。
狐狸就这么歪着脑袋正坐在万俟怜跟前,朝着亡鸦龇牙咧嘴,回头哼哼唧唧舔万俟怜的身子,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为他驱寒。
直到狐狸盘着旋趴在万俟怜身侧挡了冬风,万俟怜才辨识出那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伪装得太久了,竟连自己的气味都忘了。
雪霁天晴,明月高悬,夜色为大地蒙了一层纱网,失了暖阳的照耀,气温骤降。
他喘着息,贪恋仅有的一丝温暖,倏尔远方冲天一声锐响,烟火噼里啪啦照彻夜空,哗哗然落毕,陷入黑暗。旋即是万千烟火璀璨,赤橙黄绿,目不暇接。
万俟怜算了算日子,原来是快过年了。
想来人间的新春也是热热闹闹,即便寒冬腊月也无畏风雪,红色的新衣裳,红色的新炮仗。他总喜欢看孩童学着长辈的模样贴上窗花,在新春夜邀上三两好友戏耍嬉闹。
历年来神界也总会在新春这天举办开年宴,细数一年来神官的辛劳,再选出当年的桂冠。彼时万俟怜会悄然给诸位神官留下一些自己的香火,兀自待在某处,窥探他的故乡。
故乡的妖族们早就换了一批,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了,但是他还是爱看。
他眷恋人间烟火,他奢求魂归故里。
万俟怜猛然卷起身子,咳着,呛着,哇呀吐出一口血来。
再然后,天翻地覆。他被强行驼上了背,一路疾驰,循着人间小路往烟火处去。
万俟怜在颠簸中看着灿烂烟火出了神,终于说出了回到人间的第一句话。
“也许我还能看见年岁更替。”
这里注明一下主角的名字,万俟怜,谐音莫奇怜
带带预收:
《灵异照相馆》,沙雕灵异,长发美人攻x阴暗社畜受
《丧犬求师录》,师徒年上,高岭之花攻x丧家犬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