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狐狸疯了似地闯入村落，急得嗷嗷叫唤，凄楚哀婉。有村民循声而出，见庞然黑影穿梭在绰绰房屋中央，吓得惊慌失措，忙不迭回屋拿了火把。
“妖怪！妖怪进村了！杀妖怪！”
狐狸不太懂人类的语言，却能听出他们的情绪。
惧怕，恐慌，愤恨。
显然他们不欢迎不速之客。
万俟怜倚在村口的雪堆处，听村中烟火声停歇，继而嘈杂声大起，见火光一处一处窜动，便知是发生了什么。他阂眸攒攒力气，扬声唤道：“回来——”
重重杂音中，万俟怜微弱的呼唤好似箭矢穿透九霄，刹然世界徒余他的声音。
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被淹没在谩骂声中，不想下一瞬披了星尘夜色的白狐自火光包围中冲出，脑袋不停地推搡。
万俟怜轻叹：“走吧，别扰了人家过年。”
可狐狸不懂什么是过年，只知道此处是最近的有人栖居的地方，怕是它将万俟怜当成了人类，想要喊人类来救治。
万俟怜积攒的力气消逝在冬夜里，寒风咆哮，携来无数雪点。他就在这寒风中，感知到了仅剩的一丝熟悉气息。
是一座神祠。
看来对神力的感知还不算完全消失。
万俟怜头微微一抬，指明了方向：“我们去那里避避风雪吧。”
不多时漫天烟花又照彻夜空，硝烟弥漫，随风散了。
意外的是，神祠旁竟还有一家灯火微亮，偶尔也能听见两声鸡鸣，隐隐约约还有老妇人喃喃自语，来回蹒跚。
狐狸贸然闯入老妇人的院子，惊得土鸡扑棱翅膀咯咯直叫，它浑然不知自己的行为有多冒犯，只是兀自将万俟怜卸下来，呜呜叫唤。
老妇人驼背，腿瘸，眼睛也不大好，却能闻着骇人的血腥味，三步两步拐上前来，忙问道：“你是谁呀？”
万俟怜本想道歉告别，下一刻止不住地咳，呛出的血坠落在雪地上，开了几朵诡谲的花。
于是他被惶然无措的老妇人和狐狸强行扶起，一瘸一拐地入了房。
窗是拿纸糊的，但也能挡住大半风雪。灶台是拿土盖的，却燃着整座房子唯一的光源。灶台上烧了热水，暖烘烘的，万俟怜被喂着喝下两口，口中黏腻被冲刷殆尽，暖意顺着食道入了肺腑。
真好啊，若是自己还有气力给自己捯饬捯饬就更好了。
“你……不怕妖怪？”万俟怜有些怔然，斟酌片刻后还是开了口。
老妇人讪笑：“这年头不好过，老婆子一个人活着，若是能给妖怪饱餐一顿也不错。”她顿了顿，又道：“何况这还是只会救人的妖怪呢，没啥怕的。”
万俟怜的顾虑微微松懈。
“老婆子家里没什么东西，将就待上一夜，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补补身子。”老妇人安置好万俟怜，出门去时忽而失声惊呼。
万俟怜闻声，还道是狐狸做了什么吓着了老妇人，撑着身子下床欲要出门，就听见老妇人笑骂。
“你说你跟老母鸡一块挤鸡窝里作甚？光进去个脑袋和爪子，屁股尾巴都露出来啦！”
旋即是一阵鸡飞狗跳，狐狸踉踉跄跄被赶进了房内，彼时俩人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都给我老实呆着！再乱跑拿去喂鸡！”老妇人威胁完，一步一顿地消失在黑夜里。
明晃晃的一句嘴硬心软的话，倒吓着了狐狸，它瑟瑟发抖窝在角落处，时不时昂首看向窗外，确定没鸡过来啄它才稍稍放下心来，老老实实趴着了。
万俟怜总算知道为什么狐狸如此大的体型，却能弄成这样了。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光知道救人，不知道自保。
万俟怜冰凉的手总算找回了一丝知觉，热得发烫，烫得生痒，于是他选择忽视痒意，侧目看向狐狸。
若不论尾巴和体型的话，长相真是同自己先前一模一样，眼角上挑，耳朵直立，身后蓬松的尾巴盘在爪上，活脱脱一个白毛垫子。
于是他问：“你方才是想带我去找大夫？”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仰头盯着万俟怜，不明所以。
万俟怜想起狐狸尚未开智，估计是不太懂大夫的意思，于是换了种问法：“你想帮我？”
狐狸嘤嘤叫，这句它听懂了，换作人类的语言就是……
是的！没错！你疼，我也疼！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万俟怜眼睛弯了起来，带上几分笑意，温声道：“小狐，你过来。”
幽暗的卧房内，一人一狐头首相抵，彼此依偎。灵核的碎裂程度加剧，也许再碰一下就会变成齑粉，然屋内有灵盛放，喜色浮于话音。
万俟怜替狐狸开了智，但代价是……他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他张张口，问：“你可有喜欢的名字？”
狐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
妖族生来无名，素来以原型称呼，狐妖便喊狐狸，兔妖便喊兔子，这本是一场无可厚非的自我满足的娱乐。但是，一旦有了名字，也便有了牵挂，有了念想。
万俟怜扪心自问此生满载期愿而活，妖族们的敬仰，百姓们的爱戴，神官们的赞叹，如今细细想来，便似千万座大山牢牢压在身上。
他伸出手摸着狐狸的脑袋，一下又一下。乱糟糟的毛发被捋顺了，湿哒哒的水珠被拂去了，剩下的只有一颗手感极好的毛茸茸的大脑袋。
“那便叫丛安吧。”
从心而活，为己而活，一生安然，世世安然。
丛安学着万俟怜的样子喃喃，足足念叨五遍后，高兴地原地转起了圈圈，一个没注意，被开门的老妇人严严实实撞到了脑袋，欢喜成了哀痛。
老妇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说着“我去拿草药”，搁下手中热乎的鸡蛋羹，又匆匆辞别。
那碗鸡蛋羹很多，淋了不少酱油，也不知道敲了多少颗鸡蛋。
万俟怜垂怜世间，知人间世事无常，有时也会将半数香火变成钱财，悄悄埋在穷苦人家的命运线上，等一个时机到来，送一场足以饱腹的温暖。
有些人得来意外之财，以为自己乃财神眷顾，不多时花得血本无归；有些人嫉妒他人来财，连夜抢夺盗取，最终落得两家家破人亡。
如此种种，他见得太多。
也不是没有人无偿赠予他人，只是像如今这般大度赠予自己，也许是第二次。
万俟怜默然，在老妇人自言自语走来接了话时，才发现自己有了些许哭腔。
老妇人摆摆手：“不谢不谢，要谢的话就陪老婆子过个年。”
今日是小年，老妇人举目无亲，兀自守着几只鸡和一抔雪，有人来到，巴不得掏出尽数家底以求几日陪伴。
万俟怜低声道好，片刻后想了想，又补了句“叨扰了”。
后来老妇人为丛安上了药，后者疼得满地乱窜，急得蹦出几个不成样的话来，前者诧然一瞬，厉声大喊“就算你会说话也得给我老老实实上药”。
门外的鸡飞狗跳转移到了门内，险些打翻桌上的那碗鸡蛋羹。
老妇人恶狠狠瞪了丛安一眼，捧起手中剁碎的草药朝万俟怜走来，声音拉高了几个度：“你看看人家多乖，学学人家！”
昏暗的房内看不见什么，老妇人摸着黑，粗糙的手抚过万俟怜的手臂、后背，颤了又颤。
万俟怜垂下脑袋，自知是身上未愈的伤吓着了老妇人。
刀痕、擦伤、术法印记……当时神界百官无所不用其极，各路招式都往自己身上扔，纵使万俟怜一杆长枪挥得再出神入化搅动风云，也难敌天道压制。
他的枪被收缴了，攻击却还在持续着，于是身上没了一处好地方，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我来吧。”他说。
老妇人拒绝了万俟怜，定定神，继续拿草药敷盖伤口，用好些的布料撕开缠绕，继而转向下一处。
她的手糙极，动作倒轻缓，不知几时，万俟怜猛地从尾椎窜起一股电流，骇然大惊，大汗淋漓。
“……我来吧。”他祈求。
老妇人声调上扬，没说几句，猛地被打断。
万俟怜蜷起身子，对老妇人的手避之不及，他试图缓和自己的语气，却难掩音调破碎凄怜。
老妇人无奈，将草药递给他。
他的尾椎处是一大片可怖的疮疤，那是他飞升前自断九尾时留下的。九尾狐妖失了尾巴，也就相当于失去了力量来源，有如破罐，只出不进，好在后来神力填补，在众神官面前武打实力也算是翘楚。
按理说妖怪化形，可以掩盖疮疤，但那是他的根，即便化成人形也挥之不去。
万俟怜仰靠在墙角，一点一点挖着草药，一寸一寸抚着疮疤。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躲在自己的房内，避开所有神官，躲在避光处给自己涂抹药膏。
——只是能止疼的药而已，治不好的。
他惧怕被神官发现妖族身份，千躲百躲，从未同人一道喝酒助兴，亦不曾一同净身沐浴，如今回归凡间，倒也多了些如释重负的快感。
万俟怜递还草药，带着歉意道：“多谢。”
“又在道谢又在道谢，你说你们城里来的娃咋一口一句谢呢？多大点事儿啊，就这样吧，快把饭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多谢。”
窗外的烟火蓦然盛放，鸡鸣不断，万俟怜窝在厚实的被褥里，薄唇含下热乎的鸡蛋羹，眉眼松松。
风静，日出。
一夜的休憩后，万俟怜能自己下床走动了，遂靠着丛安陪着老妇人去了门外不远处的神祠。有雪兔匿在雪堆里，一个扑腾，抖落灌木丛上积蓄的雪堆，埋住了自己。倏然雪堆炸开了花，雪兔扑簌簌跑远了。
万俟怜看在眼里，再回过神时，已经到神祠边了。
神祠内有一神像，狐狸眼微阖，睥睨世间，长袍规规整整地垂落，单手立在胸前，似在做祷告。神像脚边，供奉用的各类器具和风化的食物。
老妇人清扫尘埃，收拢糕点枯花，倒去凉茶，又将篮中崭新的食物重新摆了上去，最后点上三根香，虔诚跪拜。
这座神祠也许只剩老妇人来祭祷了，有些破败，但却干干净净。
只是老妇人跪拜完，取过门外的扫帚和簸箕，佝偻着身子缓缓扫着，嘴上还念叨着：“昨日才来扫完，怎的今日这么多灰？”
万俟怜哑然，接过她手里的物什，温言：“老婆婆，我来吧，这里尘多。”
他让丛安送老妇人出了门，自己伫立在神像下，听扫帚沙沙，听尘土簌簌。
日头攀了上来，透过神祠上的破洞照在他的身上，映在神像的背上。
万俟怜站在金光下，与破裂的怜生神像，眼神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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