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珩回忆起他与沈衍在问天崖的相遇。
问天崖是明兆宫山后一处绝壁陡崖,只有闭关或是受罚之人才会在崖底苦修。为了与尘世隔绝,崖顶还设有结界法阵。
那日,问天崖底狂风乍起,一袭青衫翩若舞蝶,一道道遒劲剑气在陡崖上刻下词句。
“吾以笔墨绘山河,独揽天地之浩渺——”
“道友好气魄!”
山风夹着一声清朗男声顺崖直上,裴书珩收剑逆风而下,面对眼前站着的缁衣男子漠然无视,欲倒酒饮来,还没伸手,便见面前缁衣男子潇洒一笑,快他一步拾起石桌上的酒坛往口中灌酒。
“好酒好酒!沈衍见过道友!”缁衣男子抹干颌下残酒,笑看陡崖上字迹——崖壁上的剑痕锋锐孤绝——又道:“只是不知道友为何言辞豪迈,走笔间隙溢出的却是忧愤之意呢?”
裴书珩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一口灌了他半坛浮生梦,名叫沈衍的“不速之客”。
沈衍被崖底狂风吹得落拓,掀袍箕踞坐在裴书珩对面,一边研究石桌上的围棋残局,一边打量问天崖底的风光,见裴书珩一脸不欢迎他来此的脸色也不尴尬,好似他是这问天崖的主人,裴书珩才是来此做客一般,好客地招呼裴书珩坐下,又倒酒给他喝。
沈衍自顾自说起他云游到此,误闯问天崖结界,落到崖底。又说自己无门无派,是行走人间的散修;又问起裴书珩的道号,听他惜字如金地蹦了“裴书珩”三个字后,自来熟地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裴兄莫不是一直在这崖底苦修?”
裴书珩冷漠地“嗯”了一声后,沈衍一拍大腿,直说可惜,然后又侃侃而谈起来,说起他去过的奇山异水,见过的风物人情,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手上磋磨着棋子,时不时落在棋局上,一个人也下得不亦乐乎。
直到下到第三十招,沈衍手执白子半天没有落下。在他对面的“石雕”裴书珩捻起一颗白子,落在一众黑子之中,破了黑棋的围困之势。
沈衍笑了,眯起的眼里仿若有星辰。
此后两人你来我往下了七天七夜的围棋,沈衍更是从人间聊到了九霄,浩瀚天地仿佛没有他不知晓的。可大多数时候还是他口若悬河,裴书珩只管灌酒入喉肠,话少得像个哑巴,能点头的绝不吭声,能用一个词表达完意思的,绝不多说一句话,只有聊到九霄之上的风物时,才肯多说两句。
沈衍的到来就像是一缕春风吹散冬末的最后一场大雪,化开崖底千年沉睡的坚冰。
七日之后,两人喝光了裴书珩封存的十七坛浮生梦,沈衍看着面前以半子之差输给裴书珩的棋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爽朗地笑了两声:“这七日真是我平生最快意的时光,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该走了,此后山高水长,愿裴兄仙途平顺,长生长乐!”
他抱拳颔首,挥一挥衣袖,如来时一般缥缈潇洒,乘风而去。
幢幢灯影中,裴书珩望着手中酒盏,清冽的酒液中仿佛浮现了那个缥缈如灰烟的自由背影。
“喂,喂。”
裴书珩从聒噪的女声和丝竹交杂的喧嚣中回过神来,眼中一颗颗如豆的光点模糊了脑海中的画面,盏底清俊的脸庞与记忆中的沈衍交叠在一起,又化开了沈衍的笑容。
“想什么呢?”明鸢伸长手臂在裴书珩面前张牙舞爪,夺过他手中的酒盏,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裴书珩回过神来,又倒了一盏酒:“你进这拜月阁是要做什么?”
明鸢道:“自然是要找白微啦!”
她与裴书珩坐在二层的“天枢”厅。“天枢”厅是最上等的隔间,视野开阔,整个拜月阁内厅一览无余。
明鸢放眼望去,一层坐满了酒客,觥筹交错间一张张嬉笑张狂的脸尽数落在她眼中,却没有一张脸是白微的。
她又放出神识,将二层其余六间上等厅探了个遍,也没有看见白微的身影。
这就奇怪了。
“找到了吗?”裴书珩问道。
“还没。”明鸢思考了片晌,抬手打了个响指。
拜月阁大班在此风月场浸淫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见“天枢”厅的贵客抬了手,立即亦步亦趋地颠了过来。
“公子有何吩咐?”大班一张风韵犹存涂脂抹粉的脸上堆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明鸢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装模做样地试探道:“你这儿——可有小倌?”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却没什么气势,裴书珩闻言一口酒卡在喉咙里,被呛了个措手不及,脸涨得微红,不动声色地掀开眼皮瞟了明鸢一眼。
大班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先是一愣,快速扫了明鸢两眼,兴许是没想到眼前相貌堂堂的两位公子竟是如此偏好,旋即很快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将身子扭得山路十八弯,道:“有的有的,可不知公子喜好?是要清雅些的还是英武……”
“没有客人的都给我叫来,我挑挑。”没等大班话音落地,明鸢斜眉一挑,抛了颗金珠在空落落的酒盏里。
“好嘞!您先候着,马上给您领去!”大班的眼珠转得比酒盏里滴溜转的金珠还快,转头身子又一扭,往后边的摘星楼去了。
拜月阁分前后两楼,前楼“拜月”,后楼“摘星”,中间以一“银汉”连廊连接。不一会儿,明鸢见大班去而又返,穿过“银汉”走在最前头,不时招呼着身后一行衣着飘然的男子快些走。
不多时,明鸢和裴书珩眼前便站了一串花团锦簇的小倌。有的娇俏,眼波含媚;有的忸怩,面颊羞涩;有的清逸;有的冷傲。
明鸢哪见过这阵仗,除了师父逸尘君和面前这个吝啬鬼,见过的男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别说是俊秀出尘的,就连五官周正的都没有几个,尽是些歪瓜裂枣。她这下也是开了眼了,面对这一水儿的美男子不得不佯装成风月场老手的模样,啧了两声:“也就那样吧!”
她眼光飞速掠过一排俊男的面孔,依然没看见白微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不由得皱起眉头,心想:这不能够啊,依着却邪剑的感应,明明就是这里啊……
拜月楼的大班见明鸢神情古怪,以为她不满意,随即向门外招了招手,又招进来一个小倌。这个小倌面上挂着生涩的笑意,被门外的人一推,不年不节的,差点朝明鸢行了个大礼。
“这是青禾,昨儿个才来的,还是个清倌儿。”大班一个劲儿地朝这个叫“青禾”的小倌使眼色,他才忸怩地朝明鸢行了个礼:“青禾见过公子……”声音比狗蚊子嗡嗡飞还小。
“还有呢?继续说啊……”大班见青禾别别扭扭的,一点没个样子,在背后使劲掐了一下他胳膊内侧的肉,“说你会弹琵琶唱弹词呀!”
青禾被掐得险些跳起脚来,闷哼一声,央求的眼神投向大班,小声支吾道:“白姑娘不是说这些日子不会让我接客的么……”
“白姑娘也是你叫的么?”大班狠狠瞪了一眼青禾,咬牙低声说,“那是咱家摇钱树,你得叫月娘!你看看这金珠,可不是一般的金珠,今天这客,你不想接也得接!”说完捻起酒盏里的金珠给青禾看。
“白姑娘?”明鸢心头一动,“这位白姑娘可在楼中?可否一见?”直觉告诉她青禾口中的这位白姑娘应该就是白微,她也学着大班的样子捻起一颗金珠凑近来看,果然在金珠上看见一朵精致的向阳花。
大班一愣,随即赔笑道:“月娘一月只见一位客人,您二位……”
“哦……”明鸢将手中的金珠掷进酒盏中,见大班面上浮起为难的苦笑。
“奴婢知道您二位是府君府上的贵人,可月娘的规矩从来没破过——”没等大班把话说完,明鸢又掷了一颗金珠。
说实话,拜月阁是芜城最闹热的风月场,寻常的三颗金珠大班还真没放在眼里,可这三颗金珠并非寻常,三朵金葵意味着什么,大班还是心知肚明的,莫说要月娘来伺候,就是借此请来天玑宫的宫人,天玑宫的宫主也要掂量几分。可月娘向来是个硬骨头,即便是府君亲至,见与不见,也得看她的心情。
看着面前这位公子势在必得,大班不由得叹了口气,一咬牙:
“得——我给您去请!”
大班转身一招手,那一水儿的俊男草草向明鸢和裴书珩行了一礼,便匆匆退去,只有那个青禾被大班留在厅里。
青禾怯生生地蹭到明鸢身边,许是见明鸢和裴书珩的气质与楼下那一群满身铜臭和色/欲的臭男人不同,思量片刻后,壮着胆子勾起桌上的酒壶给明鸢倒了一盏酒。
“别怕,我又不吃人。”明鸢笑着觑了他一眼,“你是新来的?”
“嗯。”青禾点头。
“怎么会到这里来?”
“家里遭了灾,托白姑娘,啊不,托月娘的福,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葬了爹娘,带了我回了这拜月阁。”
顺着青禾的话,明鸢又问道:“听你话音不像是芜城城里人,你家是哪儿的?”
明鸢问一句,青禾答一句:“我家住芜城城东二十里的野葫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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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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