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正殿之前,良辰气喘吁吁赶到殿门之前,与蜂雀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殿外无人行经的暗处,贴墙跟听来的话尽数传进了赫连寻耳中,听完之后赫连寻的面色也变得有些微妙。
良辰小心翼翼地冲蜂雀这边探了一眼,蜂雀凑近赫连寻试探道:“大人?”
“我在听,”赫连寻并不像是出神,说话时反而有些失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陛下选了东厂,便还是对我有所顾虑。”
赫连寻能大概猜到宋云栀说这些的意图,约莫是为了将他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可真话掺着假话,连赫连寻都一时间分不清其中真假究竟各有几分,更别说素来疑心重的邝楚……
让东厂经手是邝楚最优选,可先不说东厂是否会因为此事得权,单说赫连寻素日来与东厂的积怨,他此刻只觉得思绪乱得厉害。
“大人,”蜂雀觉察到了赫连寻的踟蹰,“不如先去告知宋大人?”
“查顾衡,”赫连寻却说,“查他近日所有动向。”
稍忖,他很快平复了情绪,又顺着宋云栀的意思道:“事情应该瞒不过今夜,放出我与夫人假意恩爱实则不合已久的消息,在此之前扰乱视线。”
“还有,”赫连寻对蜂雀道,“宋府那里找人帮着宋夷瞒一阵,瞒不住了再另做打算。”
“良辰,”赫连寻沉声,“你跟良宵继续盯着,任何事及时回禀。”
说着,赫连寻看向大殿照映出的光亮:“我去寻一趟宋夷。”
不过兴许也是情急之下想得太简单,在回到席上之前,赫连寻就在大殿外另一边的暗处,见到顾衡被宋夷一拳打得踉跄扶墙。
他早该想到,他能在这席上顺着宋云栀安插眼线,顾衡同样可以。
只是尚且不清楚顾衡的人探听到了多少,还是只看见宋云栀有去无回。于是,赫连寻见那两人正忙,本想等一阵再上前。
但顾衡踉跄之时目光无意朝这边带过,很快便觉察到了赫连寻的靠近。
顾衡收拾了衣袖站正,宋夷则顺着顾衡目光看过来。
既然被发现,赫连寻便也顺势走上去:“看来不需要我通传消息了?”
宋夷本是已经平复了情绪,可见到赫连寻这一点也不担心的模样,又一次来了火气:“你夫人莫名其妙下了狱,你一个北镇抚司指挥使,不去探查消息,在这里看热闹?”
赫连寻摇了摇头,有意道:“正是因为无从探查,才在看见二位冲突之后,想上来问问缘由。”
宋夷回神觉察到自己落了赫连寻的套,侧眸瞥了顾衡一眼,还是偏袒了顾衡:“无非是说了几句不对付的话,与栀儿何干?”
“那最好是,”赫连寻冷笑一声,又扫了顾衡一眼,“毕竟有意欺君还是无意冲撞,是全然不同的两条路。”
赫连寻又看向宋夷:“为人兄长,该信谁不该信谁,平时糊涂点没事,关键时候别行差踏错便好。”
宋夷神色果然露出了迟疑,赫连寻则是进一步扒着他和顾衡的嫌隙,说道:“我安插了暗卫在宋府附近,下狱的消息最多能瞒三日。宋府那边不至于对这消息毫无准备,其间该如何打点你当心中有数。”
“另外,我可以将二老暂且送出此地,”赫连寻道,“若你难以料理,派人来北镇抚司寻我便可。”
宋夷回神,才想到还有这一层,可还未来得及说谢谢,他又看向顾衡。
就见顾衡神色果真微恙。
而见到了这番神色的,还有赫连寻。
至此,赫连寻大概能猜到顾衡最先算计的人,应当的确不是宋云栀。
可也不知邝楚是如何想的,会使得落难的人从赫连寻变成了宋云栀。
最后,赫连寻收回了视线,转身前留下一句:“宋云栀于你们究竟算是什么,你们自己想清楚。”
说完,赫连寻便压下愠意,回到了席上自己本该落座的地方。
赫连寻离开,宋夷好不容易落下了少许的心又悬了起来。
顾衡久久没有多的动作,只是再一次等来宋夷牙根中挤出的责问:“你每一次都这么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结果呢?栀儿呢?”
顾衡一时间只觉得他的思绪也如同僵硬的四肢一样,全然桎梏在原地。
而理清了所有的因果后,就见顾衡长长叹了一口气:“她选择和赫连寻站在了一起。”
宋夷问:“什么意思?”
“若她当场反咬赫连寻一口,如今被东厂缉拿的便就是赫连寻,”顾衡脸上没有别的神情,连失望都淡得看不到踪迹,“如今这般境况,只可能是她否认了对陛下的心意。”
“那不就是欺君?”宋夷低声惊呼,“难怪那赫连寻说这些……”
顾衡点了点头,终于抬头看向宋夷:“不过既然陛下没有以欺君之罪在宫宴之上昭告,便是留了几分余地。”
就是不知道这余地,是留给谁了。
宋夷思索着点头应道:“是……对,陛下应当也会顾及我们宋家。”
可说到这里,宋夷又不禁追问:“那我们去求见陛下?”
可就见顾衡摇了摇头:“他的性子你了解的……”顾衡望着宋夷,叹道,“明日早朝之后,去试试吧。”
……
但正如顾衡所想的一般,邝楚一连十余日,不论是顾衡还是赫连寻,任何上奏求见一律视若无睹。
而同时,宋云栀也在东厂刑狱之中,熬来了入秋最后一次暑热。
“有水吗?”宋云栀靠在牢房一角,通过陈旧的实木栅栏,对外哑着声问道。
两个巡视厂卫行径,上下打量宋云栀一番,虽然满目鄙夷,却还是不情愿地给她倒了一碗水来。
临走之时,其中一个还翻了一个白眼:“下了狱还如此金贵,嘁。”
宋云栀喝水同时抬眸,记下了那两人的面容之后,突然听另一边牢房传来一声怒骂:“凭什么她想喝就喝,我们只有一日一水?”
“人家有人罩着,你有吗?”厂卫回头嗤笑一声,说完就准备走。
可宋云栀喝水的动作却顿了顿,叫住那人:“你说什么?”
那人回头:“这种事情您还问我呢?”那人说完就走,甚至头都不回一下。
有人罩?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赫连寻最厌恶的就是东厂势力,宋夷更不可能和东厂有什么接触。
一个名字浮现在宋云栀脑海中,同时闪过的,还有那张曾在赫连寻桌上窥见的密函。
正当宋云栀陷入沉思,身边传来一阵咳嗽。
隔壁牢房的少年是前几天来的,已经断断续续咳了两日了。
但兴许是因为犯了什么惹到东厂的过错,若是宋云栀没记错,那少年应当是两日没有进食进水了。
虽然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但念及那人年少,宋云栀望着水碗中剩下的半碗水,还是于心不忍,将水碗侧过来几分,挤过了栅栏间隙。
“还剩一些,”宋云栀轻声道,“我喝过的,没有毒。”
少年在牢房角落艰难地支起身子,散乱的头发之下能看出他面色惨白,瘦削得甚至有些病态。
他似乎带着伤,爬过来时半身吃疼,还止不住地瑟缩了几下。
宋云栀大概能猜到,他才经历了宫刑。
心里莫名一阵哀婉,宋云栀见他道谢,又在他喝水时开口道:“别喝多了,不然三急之时又该受苦。”
“多谢……”少年哑得快无法让人认出吐字。
宋云栀看向那少年,还是不禁苦笑:“是我该谢你不同那些人一样对我冷嘲热讽。”
可话到了这里,宋云栀目光几乎是凝滞在少年的身上。
几年的光景确实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是不错,但眉眼五官,却仍能跨越岁月隐隐重叠。
面前之人,正是数年之后行掌印之责,权力几乎足以与北镇抚司抗衡的吕掌印,吕谨。
吕谨身为前任掌印吕贤的远亲,听闻本是送进宫来谋个闲差,却因吕贤落难遭了罪。
“你……”宋云栀无意干涉别人的人生轨迹,可话出了口,她又不知从何确认。
思索良久,她只能问得模棱两可:“你可是同样受人牵连,到了这里?”
吕谨点点头:“我远方表叔之前在朝内有些门路,本想……咳咳,本想入宫谋一份差事,谁知表叔犯了过错,我也……”
这样说,便是对上了。
吕贤曾因勾结后妃谋害皇嗣的罪名下狱,清缴东厂余孽同时,吕谨这些关系人等也逃不过廷前殿后给的牵连。
从前宋云栀并不知道,如今看了吕谨的境况,才明白他这一路原是如此难走。
——但即便如此,在宋云栀入冷宫濒死之际,吕谨还是行了掌印的权,暗中给冷宫里送了些救济的东西。
宋云栀从前便觉得吕谨与其他司礼监的人不同,虽说是处事有着身居高位者惯有的雷厉果决,但细看倒是仍有些干净的东西在身上。
如今见了,也算明白了大概。
“不好说便不必说了,”宋云栀宽慰他,“往事已矣,往前看吧。”
吕谨沉默稍倾,紧绷着的身子往宋云栀的方向偏转了些:“今日之恩难以为报,若他日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涌泉相报。”
比起去路难定的阿汝,吕谨这后半生反而像是已经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从他净身开始便覆水难收了。
阿汝于宋云栀来说仍有生机可言,她便有意想为阿汝谋一份新的生机。
可吕谨……
宋云栀自知不能当圣人,难能放过吕谨这漫漫权贵路下的善意。
“一碗水罢了,涌泉相报不至于,”宋云栀笑笑,“只是若你我都能平安出去,他日要是我与家人遭了难,你若有能帮上的地方,便拉我一把。”
吕谨听着竟有些堂皇:“我身份卑微……如何能拉您一把……”
可宋云栀只笑:“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万一呢。”
“我无意以一碗水挟持你的恩情,话也只是这么说着,”她望向吕谨,“毕竟……我也不想真的会有身临险境那一日。”
这话听得吕谨有些不明白,但恩情了然,他还是应了下来。
吕谨断断续续喝了小半碗水,他又道了声谢,似是还想问些什么。
可紧接着刑狱入口处传来一阵动静,他当即一阵惊恐,艰难地挪动步子躲回了角落。
宋云栀侧眸冲他那里带了一眼,随即便见一群人身着黑衣,大步流星走向宋云栀的牢房。
为首的人宋云栀见过,便是那日将她押送到刑狱之人,李恤。
当日在邝楚面前毕恭毕敬,如今走在刑狱倒是趾高气扬。
本还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宋云栀生怕看错了人,却不料这李恤也是与记忆中所差无几。
这么想着,宋云栀又回头看了一眼吕谨,忽然觉得这落魄之人升任掌印,而高傲之人卑躬屈膝的故事,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宋云栀忽而笑了下,李恤看在眼里,命人打开了牢门走了进来。
“何时如此有趣,可否让咱家也听听?”李恤浅浅笑道。
宋云栀斜眼看了看李恤,收回了目光:“笑你们自以为是,擅作主张。”
“哦?”李恤挑眉,“此话怎讲?”
“陛下让你们收押,下令择日再审,却没告诉你们给谁审,”宋云栀道,“而你们却擅自苛待,还将本就该有的食物和水,当成了额外的施舍。”
“看似你们卖了某人的面子,但若我当真出去了,陛下和那人便会知道我的遭遇,”宋云栀别有深意地笑道,“届时,你们的作为讨不讨好便有待商榷了。”
谁知李恤倒是也笑起来:“这话说得,有趣……有趣!”
宋云栀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安,望向李恤时,他的神色更是自若。
稍顿,李恤缓缓打开折扇,不徐不疾地扇了起来:“您猜那位大人为何要如此关照?”
他压低身子,面孔凑近宋云栀,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那是担心您彻底出不去了。”
宋云栀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忘了告诉您了,陛下已经钦定了审讯人选,三日后便会前来提审。”李恤道。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宋云栀波澜不惊的心跳竟有了些水花。
而她的神色自然也是躲不过常在御前察言观色的人。
李恤重新站起身子,盯着宋云栀,话却对身后人交代道:“三日后午时,北镇抚司镇抚司大人赫连寻亲自提审嫌犯宋云栀,都给赫连大人伺候周到了。”
身后一群厂卫先后应声,而李恤则是用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对宋云栀道:“陛下可是将那日所有的经过,都告诉赫连大人了”
宋云栀心口一跳,一时哑然。
“也不知赫连大人会如何想您这一番举动,还望您明日也能如今日一般自在了。”李恤笑笑,加重了语气,“指挥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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