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南海府码头人声鼎沸,商船来往不曾停歇,放眼望去所见是各色人种,说的口语没一句汉话。
离码头一段距离之外有个较冷清的渔村,此处也有个小码头,停靠的都是小渔船和采珠船。这时候出海捕鱼采珠的船还未回来,沙滩边聚集着一群渔民的孩子在玩耍,以及在晒网补网的妇人。
渔村村民是代代生长于此的靺鞨族人,他们的孩子都系辫子,男孩女孩打成一片,这班孩子之中有一人较为突出,他盘发于顶,肤色最为白皙,身着汉服裋褐,可口操的语言却和其他孩子一致,玩在一块儿亦是没有隔阂。
此时一马车自大码头那处驶来,赶车的少年朝沙滩喊:“八公子!回去啦!”
不知是孩子没听见还是假装听不见,少年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孩子们依然踢着个藤编的球玩得不亦乐乎。
少年掀起车帘对车里的人说,“先生,我下去接八公子。”
车里坐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正专注地看着一账本,轻轻摇了摇头,“前几日他练功练得辛苦,明天蒋帼回来他又得吃苦,让他玩会儿吧。”
少年点头,“那我去陪他们玩儿。”
“你玩儿什么?进来。”
少年扁了下嘴,终究不敢抱怨,乖乖地钻进车里。
“绍炻,我教过你几次了,账必须算仔细了才能签,这伙占婆国的商人上次欠了我们五贯钱,你这次又让他们赊五贯钱,你可知道十贯钱多难挣?要宋河和魏溪流多少汗才能烧出来可以卖十贯钱的陶器?”
“我……算术不精……”挨骂的少年低垂着头,双手捏拳不知所措。
责骂少年的人就是王药,他叹口气,放下账本,“我给你教课时你都算得很好,和人交易时你却粗心大意。”
王药伸出手,“马鞭给我。”
靳绍炻咬唇,战战兢兢递出手握的牛皮鞭。
王药把皮鞭对折,拍拍膝盖,“趴上来。”
“呃?”靳绍炻呆愣。
王药用皮鞭虚点靳绍炻臀侧,“别装了,你见过我怎么处罚怠惰念书的武儿琉儿。”
“可我……”
“你请求我授你诗书时说过什么?”
“我……”靳绍炻抓头皮,“我说若学不好,便任由先生教训。”
王药再拍一下膝盖,“你的疏忽我早前已提点过你,你却没有学好,还撒娇么?”
靳绍炻脸红,尴尬地晃了晃脑袋,而后便委委屈屈地趴伏到王药身上,他从前不是没挨过义父的打,但都是给压在凳子上吃板子,这般趴人腿上是他生平初尝,虽目睹过许多次顾武和顾琉这样被王药处罚,可轮到自己时还是羞得很。
王药没有多啰嗦,掀起了少年外衣便扬鞭子打,准确且熟练地打在少年结实的臀。
皮鞭不是重物,短距离的抽打不利于施力,因此靳绍炻只能感到一下接一下一闪即逝的刺痛,这并不难熬,相较于顾武和顾琉挨的戒尺好多了,纵然如此,羞耻感还是令靳绍炻后悔莫及,他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王药上个月开始让他独自到码头送货,他就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
“十五、十六、十七……”靳绍炻乖巧地报数,尽管王药并没这么要求他。
“二十。”
王药打了二十鞭子便停手,靳绍炻说不上痛,可他已确切反省,反省的同时他还莫名感动,他从未想过王药对他也会有严厉的时候,毕竟他和王药相处才不足两年。
只是两年,却经历了许多事。
王药为宁都打造地底沟渠治水,接着组织带兵出海灭寇,打胜仗后,竟被朝廷派来的第二支水军拦截,胁迫王药弃船跳海,原来的水军全数遵从圣旨,王药活生生被朝廷背叛。幸好王药有防备之心,让蒋帼带上熙源阁弟子暗中随军,危急时刻占领战船,把水军宰杀无赦。
朝廷无情,子民不需有义。
十几艘战船沉入海底,王药、宋河、魏溪,以及蒋帼等一众江湖人没有返回赣州,而是乘船到离岛接靳绍炻、顾武、顾琉和顾霸,之后一伙人来到辽国统治的渤海国,隐居于南海府。
靳绍炻没有参与那场海上血战,但见宋河等人包括蒋帼都负伤归来,就能想象到有多么惨烈。王药虽毫发无损,可作为众人的领导,靳绍炻可以体会他内心经历过的煎熬,他在自我牺牲和杀光朝廷几千人之间选了后者,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做出这样的抉择,该是被何等的绝望逼迫。
在南海府落脚后,王药曾要安排靳绍炻回京,但靳绍炻不肯,少年想到了自己亲爹景绍灼也是被朝廷背叛,他下决心此生就算不能报仇,也不会再为赵氏效忠。
安定王死后收封的事是数月之前才获得的消息,王药对此不动声色,但靳绍炻相信王药心里有计策,也许会去收尸,也许会报复,无论怎样他都很想加入王药的行动,可王药对他的态度一直半咸不淡,他便觉得自己最终大概还是会被留在安全地带。
现在,靳绍炻看到了一线希望,王药连他屁股都揍了,应该就表示对他开始有更深的情感了吧!
“起来。”王药放下皮鞭。
靳绍炻马上起身站好,他身高卓越,在马车里必须佝偻着腰。
“坐下。”王药面露不耐。
靳绍炻听话地落座。
“下次再犯,可不会让你这么淡定地坐下。”王药把皮鞭还给靳绍炻。
“知道!”靳绍炻朗声应。
“时候不早了,去叫霸儿……”王药说着掀开车窗,却顿时吓住,靳绍炻看了眼窗外,马上箭一样冲出去。
沙滩边有一采珠船靠岸,按常规会有辽人官员来提货,珍珠是靺鞨人必须给辽王进贡的物品之一,辽王室贪得无厌,索要过分,令许多靺鞨人苦不堪言。
靠岸的采珠船只有一个船夫下船,显然采珠人是遭遇了海难,全数丧命,这并不稀奇,采珠九死一生,卖命的程度和打仗不相上下。
采珠人罹难的话当然是没有珍珠收获,提货的官兵没有丝毫怜悯,反之还要逼渔民再次出海,这时那几个官员就在抓刚才玩闹的孩童,以孩童胁迫他们的父母出海。
这原本也不是少见的事,靳绍炻和王药若如往常那样赶车经过并不会插手,但这次不同,顾霸插手了。
自从顾霸获悉大哥已死,武功就突飞猛进,他亲口向王药许诺要代大哥保护王药。
这时的顾霸像母鸡那样把玩伴们护在身后,手持一把辽兵的刀和周围五个辽兵对峙,他架势沉稳,眼神凌厉,大刀比他脚还长,重量可想而知,他拿在手中却像捏根柳条。
顾霸和顾戚灵巧跳脱的性格全然不同,于是蒋帼投其所好,教他的都是硬派的功夫,尽管他个子还不大,学的却都是重兵器,蒋帼严格,他也勤奋,常常练得手掌破皮流血,血凝固了便和刀柄相连,得泡热水才能把刀取下,如此刻苦,靳绍炻看在眼里也钦佩不已。
靳绍炻赶到沙滩时,顾霸已经砍倒三个辽兵,他没有下杀手,只砍了辽兵脚踝,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站立。
“住手!”靳绍炻厉声喝准备要联手攻击顾霸的两个辽兵,可辽兵哪里听他,吆喝着就向顾霸当头砍去。
顾霸没有躲,提刀就要挡,却不晓得后到的一伙辽兵在远处弯弓瞄准了他。
王药看见了弓兵,吓得惊恐大叫:“绍炻!霸儿!趴下!”
“先生莫慌。”
一句低沉嗓音在王药头上掠过,王药抬头时却连影子也没见到,再看向弓兵,只见那些人的弓箭都脱手,摸着喷涌出鲜血的脖子倒地。
与此同时,靳绍炻徒手抢去一个辽兵的刀,把那辽兵砍倒,顾霸也轻易击倒剩下的一个辽兵。
蒋帼落到顾霸跟前,低头冷厉地瞪顾霸,“干什么你?吃斋的和尚?这些人要杀你,你还留手?”
顾霸小嘴打颤,没被辽兵吓着的他,竟被师傅瞪得泪珠在眼里转。
靳绍炻在一边不敢搭腔,蒋帼经海上血战一役的性情也是大变,不再无时无刻笑闹,对顾霸还尤其凶,不过并不是恶意,旁人还是看得出他是出于关心,他害怕顾霸善良的本性会吃亏。
“对不起……师傅,我错了。”顾霸低下头。
“跪下。”蒋帼厉声。
顾霸安分地跪下,他身后的孩子们已经跑回母亲怀抱,那些妇人抱着孩子哭,她们其中有人也哭喊已葬身海里的丈夫。
王药来到蒋帼身前,没有阻止蒋帼训徒,他把顾霸扔下的刀捡起来,递给靳绍炻,严肃地看着靳绍炻。
“我给你选,你若不敢杀人,今后便可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靳绍炻没有半分犹豫,接过了刀就把爬着要逃走的五个辽兵尽数宰杀。
蒋帼蹲在顾霸面前,抬起顾霸下巴,“看见你师傅怎么杀人没有?你下次再对恶人留情,就别再叫我师傅。”
“嗯。”顾霸点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我听话,我听话,师傅别不要我……”
蒋帼没有再责备,他不在乎徒弟保留柔软的一面,“乖了。”蒋帼抱起顾霸,让顾霸坐在臂上,顾霸也很依赖地搂着他脖子,像回到了五六岁的样子。
蒋帼对顾霸这种收放自如的教育方式是王药做不来的,王药太宠顾霸,可那样对顾霸的成长没有用处,于是王药已全然放手让蒋帼带这宝贝弟弟。
海边陆续有别的船靠岸,回来的男人们见到沙滩的惨状竟没有害怕,有者还对倒地的辽兵吐痰。
渔村的村长来到王药跟前,王药在南海府施医赠药,很多当地人都认得他,敬重他。
村长和王药说话,说的是族人的古语,王药懂得,知村长说的是他们早就想杀了这群贪得无厌的辽兵。
村长的意思正中王药心思。
其实,数周前蒋帼的弟子就带来消息,说中京的显德府已有当地族人联盟抗辽。
王药把已用心学过的一段靺鞨古语说给村长,“你若反,我便助一臂之力。”
当晚,王药聚集身边所有人,他的三个弟弟、靳绍炻、宋河、魏溪、蒋帼,以及蒋帼的十几个弟子。
听过王药要协助组织联盟抗辽的计划,众人都没有异议,只谨慎的魏溪问:“这些靺鞨族人平日农耕畜牧,如何作战?先生您说该不该先训练他们?”
王药微笑,“再强的战力若没有毅力和勇猛都是白搭,反之,有毅力又勇猛的人可以战胜徒有人数却意志松散的大军。”
“先生如何肯定他们有足够强的意志?”靳绍炻问。
王药欣然回道:“绍炻你可知靺鞨人在唐代有另一个称号?”
靳绍炻抓头,宋河代答:“肃慎。”
“或女真。”蒋帼接。
靳绍炻恍然大悟。
王药牵着顾霸的手,一边温柔地给弟弟按摩手腕,一边淡如吟诗地说:“辽朝开国祖先有此一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真是预言砸了自己的脚。”
“武儿、琉儿、霸儿。”王药把弟弟们都叫到身前,“为你们大哥报仇,可好?”
三位弟弟没有答话,只坚定地颔首。
王药挑起嘴角,心中除了杀意没有其他。
赵珩,我要你成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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