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没有直飞温哥华的航班,需在香港转机。第二程晚点了,原本五点半到达,徐时行跟家里说好回去吃饭,眼下恐怕晚餐要变宵夜。他打电话通知家人下周末再聚,落地后他就直接回自己公寓了。
八点一刻,飞机平稳降落海市国际机场。
徐时行取了行李出闸,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外婆曼丽女士高举一块写着‘仔仔欢迎回家’的白板,情绪激动地冲他使劲摇晃。
一米八的仔仔一脸懵,刚出来便被外婆环抱住,手中拉杆箱亦被外公接了去。
“你们怎么来了?”徐时行被眼前人影晃得晕,“会不会太夸张了点,如果我没失忆,好像只离开了一周吧。”
“吃完晚饭外婆提议来接机。”钱慧顺走儿子挂在手臂上的外套,仔细舒展整理,“后来想起你出国念书那年每次接机也都这样。你就配合着点外婆吧。”
家里两位老师都统一战线了,哪还有男士们说话的份,这道理徐时行自然懂,只好婉转抗议:“但我都这么大了,能不能……至少别在公众场合这么称呼我?”
显然,抗议无效。
外婆压低下巴,视线越过滑下的老花镜落在他脸上,温柔而宠爱地说:“你就算结婚成家,在外婆这里也还是仔仔。这趟旅行怎么样,吃得惯睡得好吗?”
“好的不得了,能吃能睡。”徐时行微笑着回,心里却很忐忑,糟糕的睡眠状况会不会卷土重来。
“那就好。”外婆满意挽住他的胳膊,“吃饭睡觉是人生头等大事。”
徐时行被三位长辈簇拥着走出感应门,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我车还停在地库,上周我自己开车来的。”
外公亲昵地拍拍他后背,“没事儿,让你爸爸帮你开回去。”
“我爸也来了?他怎么肯跟你们一起折腾。”徐时行讶然之余想起来,退休后被返聘的徐伟彦这个月聘期到了,“外婆,恭喜你,又多了一名队员。”
曼丽女士是音乐老师,退休后一直在社区老年大学组办越剧团,时不时接到筹备社区春晚、非遗文化下乡这类任务,忙起来女儿老公统统成了后勤保障队员。她瞥了瞥嘴,故作嫌弃地回:“像你爸爸这种主意大,又不服从指挥的队员,我可不敢收。”
一路欢笑不断,钱慧开车,外公坐副驾驶位。徐时行陪着外婆在后排,一小时车程各种花式关心,很多次话题就快到催婚那一环时,被他用旅途趣闻绕了过去。当然,不该讲的那段意外一字未提。
到达公寓楼下时,外公外婆都意犹未尽。
徐时行体贴地邀请他们上楼坐坐,老太太一本正经拒绝:“本来也只是想接你回家,顺便路上聊聊天,耽误你休息不就事与愿违了嘛。”
长途飞行加时差确实令人疲惫,他便没再坚持,只说找个周末一起吃饭。
徐时行回到家,先冲了个澡,本想直接休息,谁知一根助眠线香燃尽仍无睡意,索性爬起床整理归置行李。
旅行期间换下的衣物洗了两桶,晾晒完窗外天空将亮未亮,他才勉强入睡。如此日夜颠倒,睡睡醒醒,稀里糊涂过完假期最后一天,连续睡眠时间短也没太在意,只当时差的关系。
翌日清晨,徐时行准时走进整形外科综合办公室。
实习医生舒思远围了上来,“师兄,你总算回来了。我可太想你了,没有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煎熬。”
“我看你是挂念随时能帮你兜底的人吧。”徐时行躲开舒思远热情挥舞的胳膊,往自己私人办公室走,偶遇科室里其他同事,一路打招呼声此起彼伏。
“徐医生早。”
“徐医生休假回来啦。”
“上周徐医生不在,科室里鲜花都断了。”
“恭喜徐医生,有喜事可得请我们下午茶啊。”
这话是暗指科室主任杨容飞调任一事,调岗通知前两天正式下达了。徐时行作为热门提拔人选,科室里都默认新任科室主任会是他。
他是陵大医学院获批本硕博连读的第一届学生,本硕第六年争取到了出国交换的名额。学成归国其实有更优选择,却不顾父亲极力反对,一意孤行入职私立医疗集团。
在科室同仁眼中,他此次若能晋升是实至名归。
但徐时行自己对科室主任这一职务看得很淡,从未主动争取过。他清楚如果接手,至少得多出三分之一工作时间处理行政事务,再者自己常年被睡眠问题困扰,并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能否胜任如此高强度工作,他心里没底。
徐时行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没有喜事也可以请,想吃什么群里点,中午我提前订。”
一阵道谢寒暄,徐时行回到自己办公室,走廊上一切吵嚷声被门隔绝。
舒思殷勤接过徐时行脱下的外套,“我来,我来。”他把外套挂进柜中,继续自说自话般输出:“科室里都在传,梁主任会调去香港本部,轮岗几年回来蔡院长也该退休了……还说蔡院长十年连升三级,从科室主任直升院长,堪称弘诚传奇。”
弘诚作为港资私有医疗集团,旗下拥有综合性医院、医学研究以及教育机构。为避免医疗系统过度倾向商业化,除行政高层管理人员外,各院区科室均采取一名医生搭配一名专业管理者的‘1 1’协作模式。同时施行轮岗制度,所有职位最长任期五年。
徐时行忍不住纠正:“七年。”准确地说是七年零三个月,具体年份和职务他都烂熟于心。
“什么?”
“没什么,”徐时行话锋一转,迅速调整回工作状态:“你刚才说下午要加个班,是什么意思?”
舒思远关上储物柜门,“蔡院长让你协助运营部录一段宣传视频。”
“上个月周年庆,不是刚录过?怎么又轮到我们科室。”徐时行手上动作慢下来,眉头轻蹙,他不喜欢做抛头露面的事,再者录一次要浪费好几小时,不如多做台手术。
“新媒体运营那些小姑娘以权谋私呗,午休时不时往我们这跑。”舒思远见怪不怪道。
既然院长出面了,徐时行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一会儿有空帮我问下运营部,午休前能不能把稿子先送来。”他抬腕看了眼时间,该准备接诊了。
徐时行处理完烧伤疤痕修复的病患,马不停蹄进手术室。
一上午连轴转,手术结束时早已错过职工餐厅的饭点,舒思远帮他带了份快餐,用保温盒装好。
舒思远把食盒放在徐时行办公桌上,感叹道:“考整形外科前,我以为是给人垫垫鼻子,拉拉双眼皮,没那么多大手术,也不用值夜班,毕竟谁好人家半夜拉双眼皮啊。没想到入职后第一次夜班,就碰上骨折软组织缺损的病人让我缝合。”
徐时行掀开食盒盖子,两荤两素一汤。他不动声色挪动餐盒,把装了猪肝的那格换到外侧,而后用塑料勺搅动餐厅的招牌汤羹,红的白的绿的各种丁混在一起。
徐时行一根根挑出姜丝,喝了口,淡定评价:“你这才到哪啊,什么糖尿病足伤口不愈合,体表畸形肿瘤不好切,车祸血肉模糊弄一身……”
说的人习以为常还能继续吃饭,听的人快吐了,舒思远打断他:“师兄,别说了。算我求你,行吗?”
徐时行把菜心里的红萝卜和蒜片扒拉到一边,突然意识到不对,抬起头问:“你下次夜班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怎么了?”
“抱歉,我的错,不说了。”
“啊?为什么?”
“避谶。”徐时行抽了一张纸巾,压了压唇。
舒思远一脸震惊:“师兄你还信这个啊?真看不出来。”
徐时行把塑料勺丢进食盒,宣告维持生命体征餐正式结束。
舒思远看着几乎原封不动的四样菜,忍不住贫:“冒昧问一句,您是喝露水长大的吗?”
喝露水不至于,极其挑食倒是真,不吃味道重的所有香料,不吃动物内脏,不吃油腻的一切……关键这么一个挑食的人,低血糖还不会做饭,口袋常备巧克力。
徐实行麻利收拾好餐盒,“宣传视频的稿件拿来了么?我看两眼。”
忙完一天的工作,又配合着拍了宣传视频,他在附近餐厅简单吃过晚饭,回到家先慢悠悠泡了个澡,而后点燃助眠线香,关好双层遮光窗,开启音响定时播放白噪音……
他闭上眼,试图找个让自己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酝酿睡意,但是失败了,无论平躺还是侧卧,脉搏每一下跳动都能清晰感知,吵得人心烦。
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复又睁开。他翻身坐起,摁亮阅读灯,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个小药瓶。白色瓶盖旋至一半,动作停下来,他保持这一动作许久,最终拧上瓶盖丢回去,下床换掉睡衣。
徐时行骑着机车从地库出来时刚过午夜时分。
整座海市仿佛被同时按下暂停键,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偶有过往车辆,路灯下长街空空荡荡。
三秒,是机车从0到100公里的加速度。引擎咆哮,青蓝血管中血液奔涌,肾上腺素随之飙升,引擎轰鸣合着夜风在耳边呼啸。每当他陷入这种极致激烈的情绪中,就会忘掉现实里一切束缚,身心只需集中在这一瞬的当下,完全放空。
油门转把松了松,摩托车压弯左转,后视镜映出一道车灯光晕,徐时行没太在意,加速继续直行。
路口红灯亮了,他在白线前停住,长腿支在一侧。须臾之间,身旁车位有辆黑色越野车停下。
徐时行余光扫到一眼,车窗贴了深色膜,从外面看不清车内景象。
红灯转绿,徐时行留了个心眼,有意慢半拍启动,眼看着越野车先冲过路口,才拐入右转车道。
在他以为甩掉越野车时,身后响起轮胎急刹发出的刺耳摩擦声,黑车又跟了上来。
徐时行疾驰至下个十字路口,一把急刹跨下机车,边拿掉头盔边向黑车走去。
手机铃适时打破沉静。
徐时行止住脚步,看到屏幕上闪动着来电提醒,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舒思远带有沉重气音的说话声在电话接通的下一秒传出:“徐医生,车祸,患者面部血肉模糊,快来。”
“好,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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