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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徐时行从手术室出来时,窗外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他喝掉最后一口热可可,把纸杯丢进垃圾桶,抬腕看了眼时间。离上班只剩两个多小时,回家一趟来回四十分钟车程,索性去了休息室和衣而眠。其实压根没怎么睡,一台手术后虽然很累,可大脑仍沉浸在高度专注里没法即刻抽离,身体被疲惫和亢奋同时折磨着。

半梦半醒到快天亮时,他才真正睡着,耳边响起清透少年音,像从渺远的地方飘来——

“哥,我真羡慕你,想吃什么吃什么。等我下个月做完心脏手术,一定要痛快吃一顿麻辣火锅。”

“哥,我录了新曲子,听不听?”

“哥,你出去旅行怎么都不发朋友圈?我想看。”

“哥,就帮我瞒这一次吧,你不说爸妈肯定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就交到这一个好朋友,人家难得约我出去,求你了。”

…………

徐时行深陷梦靥,面色苍白,额头瞬间布满细密汗珠。声音和画面都如此真实,弟弟的隽秀脸庞触手可及,可未等他伸出手,眼前世界飞速切换。梦里一切都不由他控制,反复循环那几个瞬间。

他竭尽全力仅发出微弱的一声“小楠”,迷迷糊糊间挣扎着,“别去……小楠,别走……”

不知是第几次如此这般狼狈惊醒,那种他所熟悉的绝望和窒息久久不散。徐时行胸膛急剧起伏,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是医院休息室。

休息室有备用的换洗衣物,徐时行随手拿了件白T走进卫生间。

热水兜头浇下,他终于有了些走出梦境的实感。弟弟徐应楠离开十年了,久到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都已出狱。这么多年家里所有人仿佛私下达成某种共识,在他面前闭口不谈,但徐时行心里很清楚,没有人真正从这场伤痛中走出来,就像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那是一个暑假的午后,大人一个出差一个在临市学习,家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徐应楠推开书房门,探进头:“哥,我现在想出门。”

徐时行塞着耳机,正在做医学英语听力练习,没听到。

徐应楠走过去拿掉一只耳机,重复了遍刚才的话。

徐时行手上划关键词的动作没停,一心二用地回:“知道了,听完这段就溜你。”

“我是狗吗!”徐应楠说得大声其实很心虚,顿了片刻才又说:“不是让你带我出去玩的意思。”

徐时行停笔,划开手机暂停听力材料播放,“你想干嘛?”

“我想自己出去,晚饭前一定回来,你别让爸妈知道。”

“安生点,下周就手术了。”徐时行转回头继续答题,边答题边说,“写完我带你去商场逛逛。”

徐应楠五岁时心脏主动脉夹层,做过一次手术,下周是二次手术。他小学晚一年读,即便如此依然经常请假,没法参加集体活动,更不能剧烈运动,体育课只得在教室看书,久而久之没有同学敢跟他打闹,也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直到上学期隔壁班来了个转校生。

“我从小到大就交过这么一个朋友,人暑假约我好几回了。你也说下周手术,万一我……万一醒不过来了,我冤不冤啊。”

‘啪’一声,徐时行把笔拍在桌面上,转过头瞪弟弟:“胡说八道什么!”

徐应楠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好好好,那我不胡说了。”他从背后环抱着哥哥脖颈,撒娇似得摇晃,“保证晚饭前回来,求你了,哥。”

“我陪你去,就在后面跟着,不影响你们。”徐时行刚想站起身,便被弟弟按了回去。

“什么啊,你觉得这像话吗?九月份开学我都高二了,十六岁不是六岁。别的同学假期到处玩,朋友圈发出来可有意思,我只能在家玛卡巴卡。”

徐时行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弟弟五岁确诊马凡综合症,除四肢异常修长外,心血管方面的问题更为严峻。忌口不剧烈运动,是他如条件反射般的生命印记,从小看到别的小朋友吃零食也不吵着要,乖得令人心疼。

徐应楠抓准时机,进一步游说:“我不去远的地方,不乱吃东西,更不跑不跳,行吗,哥?”

徐时行彻底心软了,从钱夹中拿了几张纸币塞进弟弟口袋,“打车去打车回,五点前到家,你不能乱吃可以请朋友。”

“好咧,谢谢哥。”徐应楠眉开眼笑,殷勤帮哥哥把耳机塞回去一只,“你安心在家练听力。”

徐时行一口气做了两套听力题,拿掉耳机时才发现有一通来自弟弟的未接来电,时间是半小时之前。他正要回拨,钱慧的电话打了进来。

“妈,怎么了?”

“书房左侧抽屉里有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弟弟的病例资料。”电话里钱慧说话声带着明显颤音,她屏息顿了下,“小

楠出了车祸,正在送往弘诚医院途中。爸爸在赶回来的路上,你带着病例先过去。”

思绪被手机闹铃声拉回现实,徐时行抹了把脸,关掉水流如注的蓬蓬头。

八点半,他准时走进办公室,迎面窗台上几盆绿植多肉,在晨光中莹润可爱。他习惯性拿出手机对着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

【早安】

苹果5s屏幕在没开灯的狭小卧室里尤为夺目,秦朗看着这条朋友圈失神良久,被指间夹着的烟头烫到,才慌乱捻灭。

这套步梯公寓朝向不好,采光更差,楼龄超过四十年,位于海市为数不多没拆建整改的老街区,是秦朗未被带回秦家前,跟保姆一起生活的地方。

拇指划动,出现一张对镜自拍,没有配文,看起来像是很随意地按下快门,不讲究构图甚至有些糊。画面里徐时行被雪镜遮住半张脸,唇角微扬,身后是红色涂装直升机和茫茫雪原。

秦朗不自觉跟着弯起唇角,眸光流转间沁满温柔。是第二天的直滑行程,那天夜里他提过,并以此为由终结了自己想再来一次的意图。如果没突发事件,就能亲临这张照片的现场,眼下会不会是另一种发展和走向。可这世上,没有重来一次这回事。

继续下划,是张俯视夜景,夜灯与月光辉映,满屏荧光点点。只有秦朗知道,如果把画面放到足够大,左下角的某颗冷杉树下会有模糊人影。

秦朗一条条翻阅,两组出自Max之手的高清图后有一条视频,接下来更多的是纯文字——

【过马路时看到个瘦高背影,跟着走出很远才意识到,如果是你,应该早高过我,又怎会矮半头。】

【明明知道现在的住所没有一件东西与你有关,依然会奢望在某一个转身后看到你。】

【在梦里也这么调皮。】

【怕梦到你,更怕梦不到你。】

【生日快乐,二十五岁了。家里所有人闭口不提,其实每个人都很想你。】

…………

目光逐渐黯淡,秦朗心底泛起一阵阵不可名状的钝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从天亮到傍晚,翻得手机滚烫。十年,几千条朋友圈,呈现出一个浓烈却无望的世界。

梦里的弟弟长高了,头发长了,气色好了,心脏也不用再手术了……

无休无止的梦,循环往复的梦,弟弟在他的梦里长大、生活,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希望。他被永远困在了弟弟去世的那一天,没有一刻忘记。

回忆像一组飞速倒退的蒙太奇镜头,被经年岁月尘封的画面开始变得鲜活。

“秦朗。”十五岁的徐应楠走进店内。

这是家开在老街的冰室,装修和空调都上了年份,冷气温温吞吞,要搭配吊扇才稍微有点凉意。

午后正热,店里没其他客人,只有秦朗。他约了人在附近篮球馆打球,来早了,刚好徐应楠在微信里向他抱怨暑假无聊,就随口问了一句要不要出来吃冰。

秦朗见他来了,朝着餐台那边说:“老板,可以上了。”

绵绵冰和冰淇淋怕化,他先点了两杯水果杏仁腐,

徐应楠在他对面位置坐下,看着眼前巨大的一杯吞了下口水,倒不是馋,是迟疑,家里严格控制他的日常饮食,更不用说罐头水果这类糖分超标的食物。

他拿起不锈钢勺浅尝了一口,很爽口并不甜腻,“还不错。”

刨冰机一阵嗡鸣,甜品端上来。绵绵冰铺满蜜豆还浇了一圈炼乳,冰淇淋被衬托得平平无奇,甚至潦草到不成形,只能看出是淡黄色。

徐应楠挖了一勺,想当然地说:“香草味吗?”

“不是,是蛋打冰淇淋,招牌。”秦朗答。

“蛋……蛋打?不会是生鸡蛋吧?”徐应楠手一抖,不锈钢勺没拿稳,满满一勺冰淇淋扣到衣服上,“……这么丝滑只能是生鸡蛋了。”

秦朗抽了张纸递过去,“擦擦。”

冰淇淋裹着蛋液,越擦污渍面积越大。脏点倒算了,徐应楠下意识闻了下纸巾,快腥吐了。

“要不要换,我有备用的。”秦朗从背包里抽出一条纯黑棉T,指了指,“那边有卫生间。”

“怎么出门还带着衣服。”徐应楠抓起棉T来回翻看,发现跟他身上的一模一样,“你一样的衣服可真多。”

“一会儿去打球。”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下,弹出条信息,秦朗划开屏幕查看。

难怪墙角有颗篮球,徐应楠坐下时看到了,别扭地问:“你约了人?”

他见秦朗点了下头,出家门时的雀跃心情顿时没了大半,继续追问:“交新朋友了?”

秦朗边打字边随意地说:“打球认识的。”

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涌上徐应楠心头,失落中夹杂着更多的自卑和一股无名火。就像把对方当作唯一好朋友,发现自己只是他众多朋友之一。只生自己的气,与对方无关。

“哦。”他捏着勺无意识搅动杯中饮品,试图自我修复。

秦朗低着头又问:“你哥一个人在家?”

“忙着做雅思听力呢,不然我够呛能出来,本来还说想跟着我来,把我当三岁……”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秦朗猛地抬起头:“他要留学?”

“算也不算,他在争取交换生名额。”徐应楠说着说着原本压下去的复杂情绪卷土重来,变本加厉,“你好奇怪,怎么每次都要把话题往我哥身上扯。你认识他吗,跟他很熟吗?”

秦朗意识到他生气了,到底心虚,毕竟最初有意接近他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战术性狡辩:“整天把他挂嘴边的人明明是你,我还不是都从你这听的。”

是这样吗?徐应楠心思单纯得跟透明的一样,果然被绕进去,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找回击的话,“那你明明约了别人,为什么还叫我出来?”

“你可以一起去。”

“我从不打球!”

秦朗清楚他的病情,一时忘了更加愧疚,低姿态道:“抱歉,我的疏忽。”

绵绵冰软榻下来,冰淇淋化成黏黏糊糊的一滩,衣服上的污渍结成硬痂。

‘乓啷’————

徐应楠将勺子扔进杯中,没好气地喊:“老板,买单。”

小店老板一人身兼多职,不仅要出餐还要收拾清洗。他在操作台里叮叮当当洗碗,吼了一声:“点的时候付过了。”

徐应楠站起身就要走,“那我回家了。”

“消消气。”秦朗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任天堂出新游戏了,要玩吗?”

玩游戏是徐应楠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之一,新款游戏卡哥哥总会第一时间主动帮他买,都快通关了,哪里还有吸引力。但他依旧停下动作,站在原地攥着斜挎在胸前的包带,“塞尔达?”

秦朗松开手,点点头:“嗯,买了还没收到,等到了去你家一起玩?”

“可以。”徐应楠实在好哄,甚至顺着台阶下,“我哥应该会在家,到时候可以一起玩。”

终究是补偿心理占了上风,秦朗临时改了主意:“要不要去海边逛逛?”

徐应楠又惊又喜,坐回原位:“怎么突然要去海边?你不打球了?”

“人够,少我一个无所谓。”秦朗把黑T塞到他手里,“先去换衣服。”

徐应楠换好衣服,他们一起走出冰室,拦了辆出租车。

拐过街口的瞬间,路边一辆黑色大众点火启动。秦朗回头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徐应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满大街随处可见的车型,并没什么稀奇的。

秦朗收回目光,“没什么。”

出租车疾驰,冷气虽足,但密闭的空间里浸透着陈年烟味,实在谈不上多舒爽。徐应楠摸出一支有线耳机递给秦朗,“听吗?”

秦朗不听也猜得到曲库内容,都是些纯音乐,他不懂也不喜欢。

徐应楠看穿他的心思,“跟以前不一样的。”

秦朗只好接过来塞进耳朵,是首拼接,衔接自然毫无违和感,但音质略粗糙,仔细辨认还能听出环境杂音,“你自己录的?”

“嗯。”徐应楠点点头,一脸你可以开始夸了的表情,“我哥放松的时候经常听来着,说很解压。”

可他那点小心思秦朗完全没察觉,只问:“能发给我么?”

“哦,好。”徐应楠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一时说不上来,解锁手机发了一个链接过去。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这是一条僻静的临海盘山路。

夏日午后,过往车辆稀少。秦朗付了车费,下车时特意观察后方来车,并非大众。他松了口气,指着前方对徐应楠说:

“从那条小路下去,再走十来分钟,有片野沙滩。我不想上课的时候经常来。”

海风鼓起他们一模一样的黑T,也吹散暑气,体感没那么热了。

徐应楠被眼前开阔景致惊喜到,路旁两侧密林交错,耳边声声海浪。他心里那点儿小别扭来得快,去得更快,举起手机拍下路线,想着有机会跟哥哥来玩。

手机铃声响起,秦朗看了眼来电提醒,没有立刻接听,对身侧徐应楠说:“我接个电话。”

谁的电话需要走开那么远,甚至躲进树后?

这个念头在徐应楠心头一扫而过,但没往下深思,背过身继续拍照。丝毫不知身后有辆黑色大众,正以高速直直冲他驶来。

尖锐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惊动了几米开外接电话的秦朗。可徐应楠塞着一只有线耳机,所有注意力全然在手机屏幕上。

秦朗瞳孔骤缩,大喝一声,“小心!”

电光火石间,徐应楠本能地转头,来不及反应便被巨大冲击力撞翻,手机摔在路边。

秦朗疾步赶到时,肇事车辆已打转方向准备逃离,擦身而过的一瞬,秦朗瞥到眼驾驶室内,司机带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讶异和惊恐。

他顾不上跟司机过多纠缠,蹲下身查看徐应楠伤势,只见他面色煞白,浑身不受控地抽搐,怎么呼喊都没反应。秦朗轻颤着伸手探了下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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