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果然地上浸湿,又日新开门时,院里雾气未散,灯笼打在方砖上,倒像是团窠子花。司帐的宫女们退出去,便是伺候盥洗的进来。
赵有良早已经收拾齐整,领着一班人在门外等候。皇帝更衣毕,甫将出来,外头候着的便齐齐叩首,口呼,“万岁爷吉祥。”
这是每天都会上演一遍的流程,老一辈儿的太监们喊完,自然有新一辈的太监们接上。
与人比起来,更顽固的反而是这座城。就连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可以作权宜机变,但同样的故事总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
皇帝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便起身过穿堂,上西暖阁看圣训与实录。
乌雀的翅膀拨开云雾,隐约可见天际青白色的轮廓,清道太监们口中发出“哧”、“哧”的声响。等住在景山脚下的宫女太监们从神武门进宫,温热的衣袍整齐地倾泄晨晖,流入东西六宫时,御驾早已逶迤行远,在太阳的金辉里,往太和殿视朝去了。
庆姐回来的时候,连朝已经起身,正坐在炕上算天光。庆姐拿起桌上的壶倒水,笑着说,“你也是衣服上当差的?又是谁放出去了——咦,屋里茶都没有。”
连朝说,“我也糊涂。我原先在咸若馆,”
庆姐忙放下茶盏,“噢!就是你呀!他们说昨儿万岁爷震怒,御前抓了人,我们还纳闷了一晚上,怎么什么板子条子都没传,悄没生息就平了,原来应在这里。”
连朝赧然,“是传了板子。”又去捧壶,“不知道哪里有茶水,姐姐告诉我,我给姐姐倒杯茶吧。”
庆姐说不用,拉她一并坐下,伸手在铺上指了一遭,“不用你,过会子就有了。”
说着带她认铺盖,“东边是我,我边上是双巧,南边是瑞儿,瑞儿旁边就是你的。双巧和瑞儿都在茶水上,这会主子去上朝,她们就得忙活起来了。我是衣服上的,趁这个当口回来喝口茶,又得走了。”
连朝默默都记下,又赔笑,“昨晚上进来,很晚了。是不是吵着姐姐们睡觉?”
庆姐摆手,“咱们这一屋子人呀,想要碰个头都难!时常是我回来了,她们又出去了。我忙起来的时候,她们反清闲了。譬如说夜里,万岁主子看折子歇得晚,她们茶水上的就得奉饽饽点心。所以我刚才给你指铺盖,就是怕你当完值摸黑回来,倘或睡错了地儿,开错了柜子——生生地闹起来,那马太监又好一顿挂在嘴上排暄,没必要的事。”
连朝说,“我知道,多谢姐姐教我。”
两个人正说话,春知已挑帘子进来,笑说,“躲什么懒?你姑姑正找你呢。她找不着你就胸闷气短,快去准备衣裳!御驾就要回来。”
庆姐“嗳”一声,悄悄对连朝扮了个鬼脸,低声说,“你看,我说的准没错。一口茶还没喝上,又得被使唤走!”
春知笑着啐她,“火急火燎,还这么多话!”
庆姐这才笑着快步去了。
春知仍是和气的,也就着天光将她瞧过一遍,落在她的辫子上,夸道,“这辫子生得好。只是来了御前,可不能像做姑娘时候一样地垂着辫子四处乱跑。来御前当差的头一天,头一件事,就是将辫子盘起来。”
连朝早已起身,对春知行过万福礼,听她这么说,应言便坐到镜子前盘头发。
春知见她生涩,笑着叹了口气,亲自站在她背后,帮她将垂垂的辫子分开两束,交叠着盘到头上,用插头针固定好。对镜子照下来,整个人显得干净爽利。
春知因说,“你这官衔,是万岁爷亲口提的。我们底下人都摸不着头脑,昨晚上赵谙达送你来时,他也犯糊涂了,让我来教教你。我哪儿有什么好教的呀,不过是在御前熬得久了,熬出些功夫。万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计较罢了。”
连朝自是奉承,“我承姑姑的教,真是打心眼里敬佩姑姑。我在咸若馆时,便很蠢笨,管事的崔嬷嬷教导我,我如今还记着她的好。姑姑能在御前体面太平,是我一辈子都琢磨不来的本事,恳请姑姑拔一根毫毛儿教我,我不因蠢笨惹人嫌就好了。”
说得春知发笑,细细与她嘱咐些御前细枝末节的规矩,诸如不得随意扰动御案上的折子,不得在主子用笔时错眼瞧字,入暖阁侍奉,容仪需要齐整,身上须无秽味……一套套章程讲下来,连朝不觉喃喃,“我还是蠢笨些的好。”
春知看出她的气馁,轻轻扶着她的肩头,“一下子谁都记不住,都是在经年累月的差事里见真章。你想主子爷,也是个人呐。寻常人讨厌的,主子一样讨厌,将心比心,加上姑娘一点慧根灵性,哪里有做不成的事!”
她们这里说了大半日,连朝似懂非懂,打了两下升堂鼓又打退堂鼓,期间双巧倒是回来了一会,看见了生面孔,也不拘谨,嚷嚷着,“别让外头不三不四的苏拉进来!”又匆匆地去了。
她今天无事可做,与几个同住的相比,更显得清闲得要命。送走春知,连朝仍坐在炕上发呆,以前在咸若馆,她也如此般安静地看过天光。她从柜子里抽出支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只敢用笔稍在桌子上写划。
于是在“笃”、“笃”地数声里,太阳又掉到高墙下面去了。
此时有赵有良打发来的小太监在窗外回话,“姑娘,赵谙达喊您上差啦!”
东暖阁里还有人,皇帝议事时,不喜边上有人伺候。连朝便跟着常泰站在一边,眼见赵有良垂头守在门外,过了片时,与外头比个手,便有茶水上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进去奉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常泰压着声音和她扯闲篇,“姑娘把头发盘起来啦,瞧着可真精神!”
连朝不敢造次,连抿唇都抿得低,春知教她御前的人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人知道主子的好恶,她牢牢地记着,回说,“托谙达的福,谙达也精神。”
常泰“嗐”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赵有良一记眼风看过来,他便立时噤了声,知道里头议完事,赶上去打帘子。连朝听见脚步声,亦随之躬身低眉,并不敢直视。
果真听见一阵笑语,数片袍角从眼前掠过,廊下伺候的人都应声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颇为齐整。
金砖漫地,依稀可见人形,皇帝承着端亲王的手笑道,“叔父身子健朗,望之更甚从前。”
端亲王也笑,微微弯下身,并不敢与皇帝平齐,“不敢,不敢。当真是老啦!只是如今在主子恩典下过日子,日子过得舒坦,看起来就显得精神。”
又一阵笑,老端亲王颇为唏嘘,“咱们这几家过得好,儿孙也好,都是托赖主子鸿福,肯顾念咱们。老六一辈子糊涂,从小都是混账到大,所幸养出来的这个儿子,还算不孬。主子愿意提点他,让荣亲王小一脉能有个出息的人,真是天恩浩荡,奴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皇帝说,“我年纪轻,阿玛放手得早。外头说宗室宗室,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阿玛在时常说,一家子彼此扶持,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也是一样。”
皇帝声音朗然淳澈,与老端亲王已有些沉涩的声音相比,更有少年人的朝气。连朝不敢错气,低下头听着他们说话,皇帝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接下话来,“奴才多谢主子提携。定当克尽厥职,为主子尽忠。”
皇帝说很好,“就按方才议定,经筵日讲,寒暑不辍,相互切磋,方有进益。明儿就跟着来吧。”
端亲王忙道,“还不谢恩!主子给你这么大的恩典!你打这里出去了,往后的路,也能走得广阔些。”
淳贝勒提袍子,给皇帝叩首谢恩,口呼,“奴才谢主隆恩”。
在他说话的间隙,连朝才有机会得窥那声音的主人——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果真印证了以往的戏言:长大了。
长大了眉目就舒展开来,整个人显得从容隽秀,风采卓然。
而他也心有灵犀般,在叩首的间隙,将目光递过来,无声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皇帝站得高,一切都能看在眼里。
皇帝稳稳当当地受他一礼。赵有良有眼色,见皇帝并未伸手扶,连忙自己陪着跪下,将淳贝勒扶起来,皇帝方才虚托了老端亲王一把,站在原地,这便不再送了。直到二人一道转过影壁,再也看不见影子。
快到敬事房递牌子的时候了,太阳的光也留不长久,一寸寸落到万仞宫墙后面去,乌鸦盘旋着飞过天幕,搅动起苍茫的灰埃。每到此时,往往会刮起一阵风,吹得满宫树叶沙沙作响,紫禁城重叠的屋檐,也如同重重山嶂。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她仍跪在地上。乌黑的发髻下是纤瘦的脖颈,将头发盘起来后,就看得见她脑后茸茸碎发,交错着抚出个光滑又利落的燕翅。
皇帝半晌才说,“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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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酉时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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