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祐元年,霜降。
已经是二更,用作皇帝寝宫的含德殿却乱作一团。
灯火通明,宫门紧闭。
整个太医署几乎倾巢出动,年轻一些的太医纷纷低头候在殿外,寒风吹过,却不住地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小皇帝刚登基不到一年,但凡有一点闪失,朝野上上下下必会动荡。
即使如今朝政由宰相把控,谁也不能保证小皇帝驾崩之后,宫变会不会再次来临。
外面一群太医屏息凝神,殿内却传出虚弱但倔强的骂声。
“那个奸臣怎么……怎么还没来……他是不是就等着我死了,才会进宫……把我东西都收拾打包好了……再一把火烧了,好给下个皇帝腾位置……”
骂了好一会儿,又有一道略细的嗓音响起。
“哎哟陛下您省点儿力气吧,别再喊了……许相宅邸离宫里有段距离,也不能飞过来,您先听太医的,把药喝了吧!”
殿内,宽敞精致的床榻上,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疼得裹着被子打滚。鬓边发丝都被冷汗沾湿,贴在脸颊上。
听了内侍监的话,气得想坐起来,但上半身抬到一半又没了力气,砰的砸回床榻上。
“飞?他还敢飞上天了?”少年皇帝冷笑,“凭什么……我要去把那个奸臣扯下来!!”
说着愣是从床上往地上爬,吓得屋内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还是内侍监先反应过来,把药碗朝身后内侍一扔,连忙扑到床前。
“陛下!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小皇帝即使病了,一想到那个奸臣也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推开阻拦他的内侍监。下一瞬却扑通掉下床,摔得倒吸凉气。
不过只停顿了片刻,便继续往门外爬。
“天老爷……”人还未到中年的内侍监愣愣看着,捂住心口,一副即将归西的模样。几个太监宫女连忙过来扶他,被他甩开。
“扶我作甚!还不快把陛下扶起来!”
殿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不知谁把谁挤倒了,又是谁踩了谁的脚。
突然之间,外面响起宫门打开的沉重声响。
所有人都停顿片刻,随即更加急切地想把陛下扶起来,一个个的仿佛火烧了眉毛。
小皇帝被围得水泄不通,急得大喊了一声:“让开!!”
所有人让了一瞬,却又围上去,小皇帝只能趴在地面又扯着嗓子喊——
“奸臣!许昀徽!你给我滚进来!我就算死也得先把你扔下黄泉给我垫脚!”
“那陛下也得先站起身才行。”
一道清冷如雪夜寒风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所有宫人连忙散开,在两侧低头站好。那群已经被吓傻的老太医也互相看眼色,大气不敢出。
含德殿内一片死寂。
“你们先出去。”
话音落下,这些人都如获大赦一般退下。内侍监犹豫地在两人之间看了几眼,最后还是也退出了含德殿。
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紫袍公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携了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缓缓绕过屏风,走至小皇帝跟前时,趴在地上的人微不可见瑟缩了一下。
许昀徽蹲下身,目光沉沉地打量一番。去许宅通传的内侍所言不假,皇帝病了,但病得尚有余地,生龙活虎。
他脸上带着并不真诚的浅淡笑意,开口道:“陛下是没力气了吗,臣扶您。”
这语气十分平静,又言辞恭敬,除了略微冷淡一些,完全听不出半点奸臣的迹象。
可小皇帝偏偏气得咬紧牙关。
不肯以仰视的姿态抬头去看许昀徽,却也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些丢脸,自暴自弃地把脑袋一扭,完全趴在地上装王八。
余光里,绛紫色的衣角停在不远处。
小皇帝心中腹诽,自登基以来就没见过许昀徽穿常服的样子,半夜赶过来也不忘把公服穿上,也不知如此正经守礼给谁看。
许昀徽好脾气地又问:“不想让臣扶您,那臣唤内侍进来如何?”
“……”
“陛下此时才觉得有失脸面吗?”
小皇帝将缩头乌龟装到底,依然不开口也不动弹。
大不了一死的态度,尤其不像一位帝王该有的。
许昀徽笑了一声,开口时声音却更冷。
“景年,你是九五之尊,还是一张任人踩踏的地毯?”
最前面的两个字一出,少年皇帝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如今能连名带姓且当面称呼他的,也只有许昀徽一人了。
景年心中恨意更甚,但奈何他的确吃这套。从更年少时起被训出来的反应,改不了,许昀徽一叫他名字,便说明事态严峻了。
沉默了瞬息,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默默地举起了左手。
“……拉朕一把。”
然而许昀徽选择了更加守礼数的方式,直接传唤了宫人进来,将小皇帝扶回床榻上躺好。
又把太医叫了进来询问。
为首的章太医一把年纪,胡子都花白,回话时斟酌再三。
“陛下这症状似是吃了与体质相克的东西,喉颈肿胀,呼吸略有困难。又加之吃了寒凉之物,胃里受寒,故而疼痛难忍……”
许昀徽问:“服过药了吗?”
“药已经煎好了,奈何陛下……”
太医没把话说完,许相一个眼神,便有内侍重新端起桌上的药碗,走到床榻边。
景年重新躺好之后,也不闹了,只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死意。
其实他全身上下都难受,这里疼那里痒的,但他这会儿不太想管了。被许昀徽看见自己狼狈之极的样子,就如同凌迟一般,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明明在登基之前,两人的关系不说挚友,也算是利益一致、关系亲近。自己被扶上皇位之后,一切却忽然改变。
都怪他当初识人不清。
三年前,自己刚穿越过来时,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陌生不已。他连话也不敢多说,生怕祸从口出,被老皇帝一个圣旨赐死。
这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一个身世可怜又温和端方的人,他就傻傻地信了对方。
谁知道许昀徽那副君子做派全然是假,实则是个心肝脾肺肾全黑的王八蛋。
忽悠得他壮起胆子夺嫡登基,转身就开始控制他,让他成为了全雍朝皆知的废物傀儡皇帝。
可恨!
极其可恨!
内侍拿了小勺,想给他喂药,被他一把抢过药碗,坐起身咬牙切齿地仰头干了。
这会儿他喉咙难受得已经连骂人都费劲了,一开口声音嘶哑。
“好了,可以让许相滚了。”
没人敢吭声。
只有许昀徽开口了:“那陛下深夜召臣进宫是为何?让臣哄陛下喝药吗?”
景年被这话噎住。
方才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满心都想着把许昀徽叫过来交代遗言。若是这人态度好些,他就答应做鬼后放过对方。
可现在眼瞧着死不了,情况就变得怪尴尬的……
他不说话了,躺回去滚了半圈,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给众人留了个后脑勺。
内侍监叶青有些着急。
虽说许相从未被陛下的刻薄态度激怒,可形势在前,臣盛君弱,说不定哪日许相就忍不下去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对方。年纪轻轻便封官拜相,却丝毫不见虚浮骄躁,反而一副温良恭俭的君子模样。骨相冷峻,皮相却是另一个极端,温和得仿佛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还是志不在功名的那种。
可叶青认识此人多年,深知对方绝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说话。
叶青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许相却先一步开口了,神情温和。
“劳烦各位移步侧殿议事。”
在床榻上躺尸的景年,听见之后立刻警觉起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听起来所有人都出去了,他回头快速扫了一眼,只和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内侍对上目光。看起来有点脸生,像是刚来不久。
他问:“……许相不是让你们去侧殿吗,你怎么不去?”
那内侍一脸木讷:“许相交代的,陛下这里不能没人守着。”
又是许昀徽。
景年忍住怒气想了想,对那内侍招手。
“这样,你替我去听许相说了些什么,回来之后重重有赏。”
谁知那内侍直接跪下了,低着头不说话,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景年气得张嘴咬了口被子,勉强忍下对许昀徽的怒意。
当皇帝还能当得如此窝囊……亏他穿越之前,那些小跟班们还经常拍他马屁,说他是景家的太子爷。
穿越到同名同姓的皇子身上之后,他才发现什么太子什么皇子,都不如他在现实世界里当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父母纵容,还有个成熟优秀的哥接手家族事业,他什么都不用干。
哪里像现在,死是不甘心的,活是受人控制的。
景年气呼呼地想了一会儿,安慰自己至少现在锦衣玉食,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好了。
等到时机成熟,他就假死,卷了宫里的财宝出逃,浪迹江湖当个侠客。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药效逐渐在体内发挥作用,景年的呼吸顺畅了一些,只剩下胃还一抽一抽地疼。
被窝柔软温暖,他眼皮忍不住开始耷拉,却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什么摔碎的动静。
紧接着便是低低的哭声,随即像被人捂住了嘴,动静突然消失,只剩下微弱风声。
景年睁开眼,迷糊间猜想应该是许昀徽在收拾人。
他轻声问:“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那名内侍也小声答道:“没有……但奴婢听说,近来夜里总有奇怪声音。”
他起了好奇心,翻个身朝向床榻外面。
“什么声音?”
“说不清楚,像人的哭声,却又不完全像,别人说……说是闹鬼。”宫中忌讳谈鬼神,故而内侍答得磕磕绊绊。
景年却只是单纯怕鬼。如今宫中十殿九空,也就剩他和太后住着,这么一说怪吓人的。更何况在他住进来之前,宫里大片大片的地方都被血洗过。
他朝屋外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钻回了被子里,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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