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嘴里喊着救命,听声音像是个男子。
景年心中顿时冒出数种猜想,宫里有人大喊救命,要么是已经大乱,要么是有人活腻了在这儿玩大逃杀。
他想去看看,却被反应迅速的羽林军重重围住,人高马大的中郎将挡在他跟前,完全遮住了视野。
“陛下,此人或危险,不能轻易上前。”
宫城禁军的权力也不在景年手中,他虽然日日受羽林军保护,却没什么话语权。
此情此景只好戳了戳中郎将手臂:“你好歹给我漏一条缝。”
中郎将态度依然强硬:“不可,若此人佩戴了袖箭,陛下便会陷入危险之中。”
外面哭声渐弱,想来没什么危险性。
景年有点无奈,一拍前面的男人:“行吧,那你去看看。”
中郎将领命,片刻后,羽林军散开,中郎将提着个弱柳扶风的人走上前来。
此人女子装扮,一身白色的大袖衫,数层轻纱叠在一起,行走间飘飘荡荡如云雾一般,细看才能分辨出是个年纪尚小的男子。
景年有点茫然,宫里怎么会出现这号人?
中郎将手一松,男子便又脱力跪坐在石子路上。垂首时露出的后颈莹白到几乎反光,身子每一处都透着婉转顺从。
还没开口便掩面低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那双含着春水与泪水的眼睛还偷瞄着景年。
景年看了两眼,只觉身上难受,像是长了虱子一般。
抛媚眼给谁看呢……
幸好中郎将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搜查了一番,此人身上并无任何武器,只是腰间有一香囊。”
说着,便将搜出来的一只鹅黄色香囊呈给叶青,叶青拿着给陛下过目,主仆二人瞧了瞧,纷纷皱起眉。正面绣的是鸳鸯戏水,背面绣了一首酸掉牙的闺阁诗。
“陛下……陛下救小人一命吧,”那男子忽然开口,“小人若不能留在宫中侍奉陛下左右,一定会没命的……”
眼瞧着又要哭起来,景年连忙出声打断。
“等等,你先把话说清楚,谁要杀你?你又是谁?”
男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那动作做得极为娇柔。
“小人应莺,为国子监司业之子,与母一同入宫拜见太后。逃命至此,不小心冲撞了圣驾,还请陛下饶命。”
景年疑惑问道:“今日能进宫的只有女子官眷,你男扮女装,跟着你母亲去拜见太后?”
应莺惶恐不已地点了头:“是……是的。”
话音落下,一柄长刀出鞘横在应莺脖颈前,吓得此人脸色顾不上搔首弄姿,脸色变得苍白几分。
中郎将冷声道:“如实交代,若欺君则按律令当斩。”
景年也被吓了一跳。这中郎将脾气挺暴,轻而易举便拔刀。
他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锋利刀刃,想开口当一下和事佬,又被叶青扯了扯衣袖,只得作罢。
应莺很快又捡起了楚楚可怜的姿态:“小人不敢胡说,一切都是父母之命,京中盛传陛下好男色,父母便让我……让我装扮成女子模样悄悄进宫……”
景年咬着后槽牙,脑仁有点疼。
这才几日,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八卦的速度传播得如此之快吗?
他低声骂道:“许昀徽压根就没管吧?任由那日早朝的事流传出去,我就说他明明生气了却没有报复,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叶青为难道:“陛下,您当初在大殿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说出来,也不像是要保密的样子啊?”
还有一句叶青没说出来,那便是许相连着好几日夜伴圣驾。
恐怕再有男妃,陛下也瞧不上了。
“你向着哪边的!”他被踩了痛脚一般质问。
叶青立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奴婢说错话了,瞧陛下说的,奴婢自然是站在您这边了。”
景年才不想在这会儿跟叶青吵架,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跪在那里,如何处理还是个问题。
这人父亲好歹是国子监司业,若景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四品官,掌管学生学业。在最该清正的地方任职,却道德败坏,还违例将儿子送进宫里□□皇帝……
实在该罚,照他说,直接革职算了。
可此人是官衔品级不低,他一个傀儡皇帝根本没资格动,就算这会儿下了令,能不能越过许昀徽那儿传出去也成问题。
见他不语,应莺更来劲了。全然不顾那柄刀还横在脖子上,朝前膝行了几步,颈上很快见了血。
“求陛下不要将我送回去!我生母已亡,自小无人疼爱,若此次事没办成,回去后一定会被打死的!”
景年被唬住了。
他挥挥手让中郎将将刀收回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叶青:“咋整?”
叶青压低声音:“陛下是君主,自该您来做决定,即便心软,也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怯啊陛下。”
景年觉得叶青说得在理,自己没一点君主的样。
他也的确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主要是因为此人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己若是将此事捅出去,岂不是进一步害了对方。
在他犹豫之时,应莺哭得极为恳切,脑袋砸在石子路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个。
“陛下宅心仁厚,仁德圣明天下尽闻,陛下救救小人吧!”
这个响头磕得,景年都感觉自己折寿了。
可是这人夸他仁德圣明诶。
不像许昀徽,从来都没夸过他,他就算是个傀儡,也抗拒不了别人拍马屁。
“别哭了,”景年毫不犹豫道,“朕答应你,不送你回去。”
应莺大喜过望,抬起头来破涕为笑,颇有一种被风雨摧残过的娇花还要强颜欢笑的感觉。
“不瞒陛下,我身子弱又男生女相,自小兄弟姐妹无不讨厌我的,只有陛下……”
应莺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半张小巧的脸,用那双带了水雾的杏眼欲说还休地瞄了景年一眼。停止哭泣之后露出本来嗓音,竟掺了糖一般粘腻轻柔。
“陛下唤小人莺莺吧,日后莺莺侍奉御前,必定尽心尽力。”
景年无语,他再怎么迟钝也看出来这人在勾引自己了。
“……你眼睛和嗓子有疾是不是?需要给你宣太医吗?”
应莺被拆穿也不闹,泄了气一般放松下来,跪姿也散漫了几分。
整个人没了方才我见犹怜的风情,抹去脸上残余的泪痕,一开口时声音也正常了许多。
“好吧,陛下恕罪,小人习惯了,以后小人不给您抛媚眼便是。”
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中郎将身上瞄,看那眼神,比方才演戏时真心多了。
景年:“……”
他让叶回生立刻把人扶下去安置,转头对叶青招了招手。
“这人奇奇怪怪的,你去太后宫里跑一趟,看他所说是否属实。”
叶青应下,两盏茶的时间后带回了消息。
太后的慈康殿内一派和睦,却有一官眷夫人迟迟不肯离去,拉着太后说话,正是国子监应司监的夫人。与夫人同来的小姐在席间弄脏了衣裳,说要去更衣,更了一个时辰还没好。
看来应莺没有说谎。
叶青问:“陛下,得给应家交代才是,留在宫中合该有个说法,陛下是打算纳他入后宫吗?”
景年一个眼刀过去:“你喜欢?你怎么不纳?”
叶青被怼得说不了话,他要是能纳早就纳了。
景年也思索起来,问道:“要不让他当个宫人?”
“不合适,哪儿有官员之子进宫为婢的?再说了,男子若要当宫人那是得……”叶青没说那个词,但眼神示意,换来陛下一个抱歉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我口不择言了,”景年道,“这事我决定不了,不如先留着此人,等夜里见了许昀徽再问问?”
叶青语气带笑:“陛下现在就知道夜里要见许相了?”
景年自然而然答道:“不见他还能见谁?我在这宫里能召见的大臣,不就他一个吗?”
这话说出口之后,氛围凝滞了许多,叶青也笑不出来了。
*
入了夜,景年这次不敢擅自入睡,天还没黑便早早宣了许相进宫。
他喝了药,嘴里泛苦,连熏香都无法驱散药味。人一不舒服,就想习惯性地把许昀徽召进宫骂几句。
他在清思阁苦等,等着等着困了,不小心趴在案上打了个瞌睡。
意识半梦半醒,距离他闭上双眼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又感觉开始做梦。
这次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正陷入梦境,故而心中始终保持警惕。
景年又梦见了一棵树,自己挂在上面。
不过这一次的视角切换成了飘飘荡荡的尸体,吊死鬼困在躯体之中,死不瞑目,看见树下立着个清隽少年。
又是许昀徽。
更年少时的许昀徽,尚且一身青色道袍,抬头望着尸体的眼神不再平静,却隐含着狂喜。
仿佛他死了,便能结成树上的一颗果,名为皇权。
许昀徽伸出手,只等那颗果掉落。
景年知道自己必须醒来了,艰难动了动手指,找回了现实中的存在感。
他整个人像是从前上学上课一般,脑袋枕在两只胳膊上。然而当他试着抬起脑袋,却发觉身体像被鬼压床过一般僵硬又沉重。
难受地直起腰,一睁开眼,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在对面桌案后坐着的许昀徽。
比梦里年长了几岁,穿上了一身紫色公服,眼神平静如古井。
许相嘴角带上笑意:“陛下既然醒了,那便开始看书吧。”
景年稍稍抬起手,隔空对准了许昀徽脸,有气无力地扇了空气一巴掌。
“奸臣。”他轻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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