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盯着许昀徽吃完了那碗杏酪粥。
这人举手投足之间,比他更像从小在宫中接受礼教之人,吃东西都克制且从容。
他斜靠着矮几,随意吃着金乳酥,又强迫一旁装作木头桩子的曲砚过来和他分了这碟糕点。
可曲砚只过来拿了一块,也不往嘴里送,又退回原地。
景年非常不满意:“连吃东西都不敢,许昀徽管你这么严?干脆你跟着我算了。”
曲砚低头,没说话。
他喃喃道:“没意思,许昀徽你就是这么管人的?把人都管成什么样子了?”
许昀徽用完了膳,一个眼神看向旁边,曲砚便会意,叫楼下宫人送了清水浸湿的巾帕来。许相用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修长有力的指节白皙如玉,开口时也不紧不慢。
“陛下治下有方,从前含德殿的那些宫人要么怠惰,要么忘乎所以,您忘了吃错东西那夜有多难受了?”
景年的确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已经忘记了那次的事情,许昀徽一提起,他才感到喉咙和胃里一阵幻痛。
自知超不过许昀徽,他低头不再搭理。
任由宫人收拾了案上的吃食,又装模做样翻起那本政论。
然而他忽地察觉,这本书的摆放位置与他离开前有异。随手翻了翻,纸上竟新添了一些墨迹。
原本密密麻麻又不知何出停顿的句子,被画上了符号,将每句话隔开。景年愕然地往后翻,墨迹一直到三分之一处才消失。
景年惊诧抬头:“你画上去的?”
“鬼画上去的。”
许昀徽说了个阴阳怪气的冷笑话,但景年没计较,他过于惊诧,沉浸在了不真实感中。
许昀徽怎会突然如此好心?
景年张口想问,可那些话又卡在了喉咙里。他突然想起,从前当皇子时也是许昀徽亲自嘱咐他该如何做。虽称不上手把手教导,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他半个老师了。
一声“多谢”卡在心里,景年对着这张已然是奸臣的脸,实在说不出口。
他只好口是心非道:“你就这么希望我看完这本书?把我困在桌前,你看着很开心吗?”
许昀徽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总比臣守着一灯如豆,而陛下兀自酣睡要好吧?”
景年又被说得心虚起来。
许昀徽没时间休息,他这几日倒是睡得够久。
他借题发挥:“那你有本事就把奏章分给我批阅啊。”
说完后,许相却盯着他不回答,但那眼神冷静中透着审视,看得景年自知不是对手,又开始打退堂鼓。
不过片刻,景年便移开了目光,垂眼看书。
许昀徽却继续看着对面,小皇帝搭在书页上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气,眉头也皱起,似乎快要愁煞了。
他端起内侍刚送上来的热茶,浅啜一口。
自己不过费了一点时间,在书上画了些符号,景年便又如此心软。送吃食上来,恐怕也是听说他没休息好。
心性不坚并不算致命的弱点,可放在一个君王身上,那便足以使其随时陷入危险境地。
而最大的危险,目前显然来自于自己。
景年正努力看着书页上的字,忽然听见楼外有人喊了声“陛下”。
他一愣,宫里除了紧急情况,没有谁高声喧哗的……当然他自己例外,平日里高声骂许昀徽的时候也不少。
刚警惕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声“陛下”,嗓音有些熟悉。他连忙叫叶青上来,出现的却是叶回生。
不待他问,叶回生便禀报:“陛下,白日里您收进宫中的那位应公子求见。”
景年一僵,忘记这茬了。
杯底落在桌面,不轻不重一声响,许昀徽语气不明地问:“陛下收了人进宫?”
景年被点名,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对。
他反问道:“含德殿这些宫人们没跟你汇报吗?你问我?”
“来得匆忙,尚未。”许昀徽坦然,随即看向叶回生,“你来说。”
叶回生终究是皇帝的人,虽然不能忤逆许相,但还是先看向陛下。瞧见陛下点点头,才将下午之事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许相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不错,陛下还懂得让人去求证。”
景年总觉得这话不像真的在夸他,可又听不出在阴阳他什么。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将他留在宫中,想着问问你的意见。”说完之后,他连忙补充道,“除了纳妃。”
许昀徽道:“既然求见,那陛下宣他进来吧,先瞧瞧。”
景年点点头,示意叶回生叫人上来。
可又想起应莺的做派,不禁担心起对方的眼泪会把木质的地面泡坏。他还没见过有人在许昀徽跟前装柔弱卖惨,会不会把人吓着啊?
那还挺有意思的。
清思阁比一般的阁楼大些,应莺进去之后偷偷打量,只觉得屋内一股陈旧的书墨味。
踏上楼梯,便有静心宁神的暗香飘来。
他很快入了戏,眼泪瞬间盈眶,说掉就掉。
掩面哭诉着:“陛下!入夜之后宫殿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可怕啊,小人不敢独自待着……陛下您准许小人来清思阁伺候吧,求您了……”
还没入佳境,应莺快踏上二楼时哭诉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见的,是屋子正中斜倚在圈椅上没个正形的皇帝。玄衣和高束的发冠衬出少年俊俏与意气风流,是京中高门千金一见便会脸红的类型,但他不喜欢。
但让他瞬间止住声音的,是另一侧椅子上,传闻中的许相。
青年男子坐得闲适且端庄,正垂眼喝着茶。
文臣的克己复礼和手握大权的目无下尘都融在一个人身上,他根本不敢多看,因为清楚谁最不能招惹。
皇帝坐正了,一副看戏的样子:“怎么不哭了?”
应莺想接着哭,却无法忽略许相的存在,往日如雨滴一般轻易洒落的泪水,竟一时间憋不出来。
他偷偷观察周遭,左侧被一扇巨大屏风隔开,右侧是一道落地花罩,上边的纱帘放了下来,只能隐约瞧见后头摆着两张矮几。不知为何,装饰得像幽会用的闺房。
正悄悄打探,便被那圆脸内侍提醒:“还不见过圣上和许相?”
他这才行礼。
景年免了应莺的行礼:“这么想来清思阁伺候,你该不会是与家里人配合着演戏吧?”
应莺眼泪立刻又蓄上,张口要解释,被他立刻喝止。
“停,你有什么事跟许相说,朕头疼。”
他听见应莺在楼梯上的哭声时,的确又开始头疼,可他更多的是找借口,把事情推给许昀徽处理。
应莺对他而言像涂了芥末的烫手山芋,又呛又烫还丢不开。
景年说完之后就低头玩起了手,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听见了许昀徽的声音:“你方才说想来清思阁伺候?”
“是……是。”
“在这里伺候的只有宫女和内侍,你这个年纪净身,连命都保不住。”
扑通一声,是膝盖着地的动静。
景年转头看向许昀徽,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太久没看见许昀徽用收拾人的语气说话了,虽然还是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却似乎比以前更凶了一些。
应莺说话声变得正常许多:“回许相,小人不是想当内侍……”
“除了宫人便只有我在伺候,那你是想成为我了?”
应莺更怕了,连忙摇头:“小人不敢……”
许昀徽问:“那你想当什么?”
应莺不说话。
“只剩下男妃这一条路,可你白日里才对陛下信誓旦旦说不愿如此,”许昀徽慢慢道,“欺君之罪,也是保不住命的。”
应莺的背脊弯下去:“小人绝不敢欺君!”
许昀徽:“那便是你父母欺君了,治罪下来,你依然跑不掉。怎么办,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景年旁观着,都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比起刚才与他相处时,许昀徽完全换了副面孔。平日里面对下臣时,都是这样的态度吗?步步紧逼的,不得把人吓死?
他开口想劝一下,没必要把人弄死。就算应莺真正目的是来当男妃,把人赶出去就是了。
可仿佛预料到他会开口一般,许昀徽一个眼神看过来,吓得他立刻闭嘴。
“我前日才见过你父亲。”
许昀徽收回视线,又端起了茶盏。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才又接着说话。
“他在任内一向勤勉,国子监学生也对他颇为敬重。”
这话说得景年一头雾水,不仅他搞不明白,跪在地上的应莺似乎也被说糊涂了,略微抬头。
许昀徽接着说:“陛下潜龙时国子监内争论不断,纷纷结党,偏你父亲独善其身,就连陛下也曾对我夸赞过你父亲为人秉直。”
景年懵了。
啊?他吗?他何时跟许昀徽夸过什么国子监司业?他甚至连了解此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可能是被许昀徽推出来背锅了,却也憋着没开口,静静看着。
应莺虽然不解,但很机灵地开始谢恩:“小人斗胆替家父多谢陛下与许相夸赞……”
“若你所言不假,那你父亲必然是听信了京城中的流言,被人蛊惑,才做出此等荒唐事。”许昀徽道,“我自然是要找他问个清楚的。”
应莺似乎反应了过来,开始拍马屁:“是……许相英明。”
“至于你,身为忠臣之子,可愿为朝廷为陛下效力?”
应莺不想当官,当官好累的。
可方才许相已经将好几条死路摆在他面前,如今只剩下一条活路,他不走也得走。
没怎么犹豫便俯身道:“小人求之不得。”
许昀徽终于笑了笑:“那好,依陛下的旨意,从明日起你便为起居郎,侍奉君侧,记录陛下言行。”
应莺又是好一阵谢恩。
景年在一旁都看傻了。
怎么又变成他的旨意了?许昀徽在朝中也是如此,天天假借他的旨意号令百官吗?
不是,方才还在威胁应莺,这会儿就赏了一个官,一派和睦的样子了?
而且照这样看来,说不定应莺私下里又会被许昀徽收编成自己人,然后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个皇帝,事无巨细地记下来,转头呈给许昀徽看。
明明一开始是自己好心收留应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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