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那天魏远钦穿了湖蓝色的袍子,上面绣着浅蓝色荷花,白瓣黄蕊,几只蜻蜓似嗅香,似点水,活泼灵动。
裙裾与领口处又缀以水纹波浪纹,淡泊又素雅。魏远钦身姿挺拔,穿上这一身,又衬得他气质若莲,有了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盛仲轩头一晚在魏远钦南园里睡的,早上起来准备与魏远钦一同入宫。
瞧见魏远钦盛装打扮,盛仲轩啧啧赞叹,好一顿夸奖,又想了想自家父亲大哥进宫时常穿的深色制服,惴惴道:“长萧哥哥,这一身衣服虽然好看,但是穿进宫面圣,是不是有些……不太庄重?”
魏远钦轻轻一笑:“我既无爵位,又无官职,一介白身,想来圣上不会与我计较。”
盛仲轩不懂这些规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二人一同上了入宫的马车。
这不是魏远钦第一次进宫,他曾经对这皇宫再熟悉不过,那时候他爹还是风光无限的信安候,他娘也是皇后的闺中好友,他们一家对这皇宫,也称得上是来去自如。
站在恢宏的宫门前,他忍不住心酸。二十年,恍若隔世。
“魏公子,四公子,咱家等候多时了。”来人是圣上身边大公公李如意收的徒弟李进喜,也是内殿里伺候着的。
魏远钦躬身有礼道:“有劳公公。”
盛仲轩跟着有样学样:“有劳公公。”
李进喜来之前师父叮嘱好的,这位魏公子万万不可怠慢,他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引两位往里走。只是走着走着,忍不住侧目偷偷瞟一眼魏远钦。
宫里伺候的,尤其还是圣上面前的,谁人眼睛不练得尖些。李进喜自打看见魏远钦第一眼,就觉着这面相和气质太过熟悉,像谁呢?
李进喜脑海里闪过很多人。
由一个宫人受宠幸而受封的李婕妤就有着这样一双凤眼,只是看起来更妖媚些;清嫔娘娘也是这样清清冷冷的气质;还有年纪轻轻的杨昭仪,最喜欢在蓝色裙子上绣莲蓬……
他年纪小,二十多年前还没出生呢,自然是没见过信安候夫人,他若是见过,就会恍然,魏远钦最像的,还是他娘亲魏夫人。
李进喜摇摇头,甩开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专心带起自己的路来。
不远处一座轿辇引起了魏远钦一行人的注意。
似乎是轿辇坏了,那座上的贵人不得不下来,等着小太监跑着去通报,再等新的轿辇来。还好小公公打着大扇子,一行人又找了个阴凉处站着,才免受日头照晒。
魏远钦远远望去,只瞧到一个背影。身姿高挑,发髻盘的便低了些,没戴几个簪花,却个个都是精品,华贵不俗。
披着暗红色大氅,金线绣的暗纹在阳光下华光流彩,帽沿还镶了一圈白色的兔毛边儿,这就使本来深沉的颜色多了些活泼,更显沉稳。
上下折腾一番,也没见那贵人责骂发难,一点脾气没有。看这位的身量气架,若不是天生好性子,就该是极度有涵养的那种了。
“这是哪位娘娘?想来是轿辇坏了吧。”盛仲轩好奇道。
李进喜也顺着看去,顿时喜笑颜开:“这位不是宫里的娘娘,是咱们顶顶受宠的明珠郡主,这会儿肯定又是太后她老人家召见了。害,两位公子稍等,咱家去问候两句,呔,好好的轿辇怎么坏了,这些不中用的小崽子们若是冲撞了郡主,咱家定要他们好看!”
李进喜便边骂边小跑过去,一番谄媚奉承,想来这位郡主是真的很受宠。
盛仲轩瞧了瞧那位郡主,又回过头来瞧了瞧魏远钦,惊奇道:“长萧哥哥,那是你……我未来嫂嫂?”
魏远钦不言,脸色有些沉地向那边看去,正巧郡主也扭了头,俩人目光便不期而遇。
她长相很标致,弯弯的柳叶眉,盈盈眼波如水,一副温温婉碗的样子。身着藕荷色镂花交领袄裙,娴雅柔美。未曾浓妆艳抹,妆容很淡,只有唇上沾染一抹樱红,煞是可爱。
她只站在那里,便浑身散发着一种贵气。
魏远钦愣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所谓,当家主母的样子吧。
收起片刻的失神,魏远钦远远向郡主颔首致意。
郡主是肯定看到了,唇间扬起不失礼貌的笑意,也微微躬身,弯腰还了个礼。
这厢。
“喜公公,那是谁家的公子?怎么不曾见过?”傅昭岚看向刚跑来问好的李进喜。
李进喜喘了口气,笑意盈盈:“是魏家公子和盛四爷,郡主您应该听说了。今天圣上召见,咱家便来迎接呢。”
傅昭岚一噎,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他?正转头去瞧时,偏偏正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怎么就那么尴尬?
傅昭岚刚想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那厢魏远钦就已经冲她点头一笑。傅昭岚装不下去,只好也还了个礼,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咱家定要将这几个不中用的兔崽子们收拾一番,给郡主赔罪……”
抬了抬眼皮,眼前小喜子还在絮叨着,傅昭岚摆出一副善解人意温婉大方的样子,宽慰道:“没事的,这次是本郡主运气不好赶巧了,以后叫他们多加注意就是了,不必大兴责罚。既然还有要事在身,公公就先去忙吧。”
疏影立刻上前来,塞给李进喜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喜公公拿去喝茶。”
“这哪成,倒显得咱家像是来讨赏似的。”李进喜一番推脱。
“快收下吧,公公明知道郡主不在意这些。”
疏影一番言辞,叫李进喜宽了心,拿了荷包高高兴兴走了。
别说什么巴结不巴结,就明珠郡主这样的,温婉可人又出手大方,谁不愿意跟她多说句话呀!
眼瞧着李进喜带着魏远钦渐渐离去,太后宫里的曹公公便带着新的轿辇回来了。
疏影搀着傅昭岚上了轿,在傅昭岚身侧跟着一同走,柔声道:“奴婢瞧着,姑爷虽是武夫出身,倒也算是谦谦公子,懂礼之人。”
傅昭岚低低地“嗯”了声,道:“只是瞧着,颇有些心思的样子。”
想想也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流落到边蜀,一路吃了苦,受了多少罪自然是不必多说,若是再没什么心思,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
圣上的明曦殿前,左右两排禁军立在阶下,威严而气势。
李进喜住了脚步:“两位公子稍等,咱家去通传一声。”
说完便手脚麻利上了阶,先跟自己干爹李如意通传一声,再禀到圣上那里。
“快请进来。”圣上放下了手中的活,抬首等着人进来。
随着大总管李如意一声:“传进!”殿门才缓缓打开。
盛仲轩紧张地手心直冒汗,魏远钦却是异常淡定,拍了拍盛仲轩的肩以示安慰。
明黄色大殿十分宽阔敞亮,正中间的位置高出地面一阶,置有一桌一椅,四方各有一柱,上有金龙缠绕,地面铺着暗金色软毛地毯,绣有金黄色龙纹,入目无不金光闪闪,彰示着皇权至尊。
那人负手立在书桌前,正仰着头看着房顶的四龙戏珠出神。他已年近五十,多年享乐养得人发福,穿着龙袍的身体略显臃肿。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圣上刚回过神来似的,慢慢转过了身体,却又在触及到那抹湖蓝色身影时呼吸一滞。
“你……”
年轻人身姿挺拔,戏水的蜻蜓衬着正盛的荷花,活灵活现,典雅中又不失灵动。此时正微躬着身子行跪拜之礼。
低眉垂眼,宽大的袖子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圣上微眯着眼看他,却见他悄悄抬起了头,一双极美的凤眼正大不敬地偷瞧着他,带着些好奇的探究,又有些微的惶恐。
圣上有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回过神来,忙道:“免礼。”
即便心思全在面前的魏家小子身上,但圣上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毕竟他的亲侄子还在这里。
圣上先问候了盛仲轩的父王与大哥,又叫盛仲轩在宫里自在些,不要想家,给他安排个职位磨砺磨砺,有事情便来找他这个皇伯父云云。
两人本就没什么温情,盛仲轩也知道圣上不过就是说些客套话,听听也就完了,做不得真。便配合地恭维了几句,察觉到圣上有意打发他的意思,识趣道:“侄儿前去探望嫡祖母,先行告退。”
圣上应下,叫小公公带他去了。
只剩下了魏远钦一人。
“长萧,朕记得你小字叫长萧。这些年,你……可还好?”
好不好的,这不是也活着站在你面前了么。
魏远钦掩住冷笑,恭敬道:“托皇上的福,臣性命无忧。蜀王慈悯,臣也勉强能糊口。”
“你可还记得朕?”
不忍去想他是怎么过的这二十余年,圣上转了话题。
“你小时候常来宫里玩,最喜欢皇伯伯了,那时候你活蹦乱跳,胆子大得很,太子都敢打,你父亲要打你,你便跑来宫里,找皇伯伯庇护你,真真是个机灵鬼!你娘亲也……”
“圣上恕罪!”魏远钦脸色惶恐,“臣那时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圣上与太子,还请圣上恕罪!”
“你这孩子……朕没想怪罪……”
瞧他胆怯的样子,圣上不仅没有厌烦,甚至还心生了愧疚,“你不要害怕朕,你以前可是喊皇伯伯的,抬起脸来,看看朕!”
魏远钦听话地将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不怕你,我父亲被“诬陷”落得个谋反的罪名;不怕你,我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二十年。曾经我也多么“不怕”地亲近你,不过是把愚昧当勇敢,无知当无畏。
“你大哥和你二哥,长相偏像你父亲,而你,却更像你母亲。”
感受到灼热的目光,魏远钦长睫微敛:“母亲去世时臣且五岁,如今……已记不清母亲面容。”
圣上一时静默,像是陷进了什么回忆里。这么多年,那人的面容,在他脑海里,也已经渐渐模糊了。
“你也喜欢莲花?”
不去计较圣上为什么突然换话题的,魏远钦规矩着回答:“是,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臣时刻以自戒,以自勉,以自强,方才有幸立命,有幸回京,有幸再见龙颜。”
呸,都是他编的,什么自勉自励,他能活着,他能回来,靠的是恨,连绵不绝,烧不尽,斩不断的怒火与恨。
“莲花好啊……”圣上按了按心窝,一阵发疼。
注意到魏远钦一直缩在宽大袖口底下打着颤的手,圣上眉头一皱,“手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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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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