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平安镖局门外就等了一位白面书生。
一开始郑镖头还有些疑惑此人是谁,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来请他们走人身镖的姜沅。
姜沅挑了挑眉,挥了挥手中的羽扇:“郑镖头,才一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她将脸色涂黑了些,又将轮廓描得更为明显,打眼看过去当真是好一位俊俏的小公子,丝毫看不出半分女子的影子。
郑镖头拍手称绝:“姑娘一手改头换面之术当真是出神入化!”
姜沅笑得矜持:“一般,一般。”
但眼角眉梢的嘚瑟当真是盖都盖不住。
郑镖头嘴角一抽,做了个“请”的姿势:“姜小公子,上车吧,咱们也该出发了。”
他们的货物在昨日早已就已经整理完毕,多出一天是为了留给姜沅,既然如今人已经到齐,那么这趟走镖就可以开始了。
郑镖头考虑到她是个女子,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叫她不必忍受马匹的颠簸,服务十分周到,叫姜沅在心中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她朝郑镖头拱拱手:“多谢郑镖头好意。”
但是——
姜沅翻身坐在了马车车轼上,旁边车夫是另一位年纪较小的镖师。
她笑道:“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还想多看看沿途的风景。大家不必顾虑我,该怎么走镖便怎么走,我并非娇气之人。”
听她这么说,郑镖头松了口气,一挥手道:“那郑某就不客气了,小公子坐好,咱们出发了——”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走过人身镖,保护的都是些身娇肉贵之人,这些人的钱固然好挣,但同样也难挣。
盖因为这些人稍有不如意就对他们这些镖师大发雷霆,折腾得整个队伍苦不堪言。
镖师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介草民,与那些平头百姓一样,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会些拳脚功夫,挣的通宝多点罢了。
他原以为姜沅也是一位娇客,没想到她倒是适应得快,心中多了几分好感。
这个年代的马车都是木头做的,木轮上没有减震材料,坐起来十分颠簸,一整天下来人几乎都要散架。
但上辈子的体质好像也在这具身体上逐渐苏醒,姜沅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牛劲。
小小马车,拿下!
镖车从平安镖局门口出发,逐渐驶向大道,这么大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在街上,还有不少人同郑镖头打招呼。
“郑师傅,又出去走镖啊?”
郑镖头一一拱手回礼:“是啊,这一去又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家中妻儿就劳烦各位乡亲照顾了!”
路人们纷纷表示没问题:“平日里多亏郑师傅关照咱们,您放心,有咱们在,必定不能叫嫂子吃亏!”
于是郑镖头又逐个道谢。
姜沅若有所思,看来平安镖局在洛都当真十分受欢迎。
她凑近赶车的镖师:“小兄弟,郑镖头人缘挺好啊?”
那镖师原本正在专心致志赶车,见她突然搭话,分出两分心神:“小公子叫我秦右就好。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流民越来越多,原先到洛都的流民不过三五个,如今你看着满大街的人——”
他朝旁边努努嘴,继续道:“人一多就容易生事端,好些流民刚到洛都的时候不管不顾,看到吃的就抢,哪怕被人打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但街坊们也不能真把人打死不是?还是郑镖头出面,招了不少人在镖局打杂,又将里面挑动人心的刺头收拾了一遍,这才没人敢乱抢东西。”
姜沅忍不住咂咂嘴:“郑镖头人品当真没话说。”
怪不得她一问,店小二就推荐平安镖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车队热热闹闹出城,姜沅坐在车上左顾右盼,路过昨天的馄饨摊,甚至还有心思瞧瞧那个小姑娘在不在。
秦右是个十分外向的小伙子,看她左顾右盼,好奇道:“小公子可是在找什么人?”
姜沅点点头,将昨天的经历说了出来:“……我看那小姑娘像是饿狠了,今儿竟然不在那儿,想必是走了吧。”
秦右“害”了一声,不在意道:“总归是在这条街的,能走到哪儿去?整个洛都也就咱们这条街有点人情味儿,时不时的还会扔些剩菜剩饭给他们,您到最东边儿那条街去看看,那才是连点汤汤水水都讨不到!”
他顿了顿,又道:“说不得您要找的人出了什么意外……不过这也说不好。”
毕竟一个饿惨了的小姑娘不在最好讨饭的地方待着,去别的地方做什么呢?
姜沅也不过是顺口一问,毕竟她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她看过太多惨状,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她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有精力去当个好人?
这个世道可怜人太多了,她帮不过来。
不过出了姜府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提醒她这个世道的残酷。
不过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这些流民都是从哪里来的?”
秦右在镖局,消息灵通,见她有聊天的意思,当即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起来:“还能从哪里,当然是从那些受灾的地方。”
“西州、池州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偏偏静州和惠州又发了大水……还有祁州,您是不知道啊,当地县令足足收了九成的赋税,逼得整个河东郡的人都反了!祁州刺史还因此丢了脑袋呢!”
姜沅倒吸了一口气,不禁佩服起那位县令的胆子:“九成赋税,这不是把刀架在人脖子上逼人造反吗?”
秦右连忙打断她:“这话可说不得!陛下已经派抚远军去平叛了,生怕河东郡又变成下一个神龙教。”
姜沅听的津津有味,像是一只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此时又听到一个新的名词,她连忙追问:“神龙教也是起义军?”
秦右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听他们说话,这才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道:“神龙教当真是一群好汉,听说领头的是从禄州出来的农民!禄州知道吧?就在祁州旁边,要不然陛下怎么这么怕呢!”
他说得眉飞色舞:“神龙教尽是一群神兵天将,只要入了神龙教,打下来的土地大家都有份,说是什么……‘天补均平’?神农教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底下的小兵,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连吃饭都是在一个锅里!”
听到这里,姜沅忍不住额角一跳,假作不经意问道:“既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怎么会分当官的和小兵呢?”
秦右一呆,似乎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半晌,他才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神龙教十分公平,大家都是领一样的饷银……”
姜沅打断他:“也就是说打仗的时候无论冲在第一个还是冲在最后一个,都拿一样的通宝?”
秦右总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可神龙教的确是这样,他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姜沅循循善诱:“那这样,如果我俩在咱们镖局里都是普通镖师,押镖的时候你走在前面开路,有什么危险你第一个上,而我走在中间赶车,但是咱们走完一趟镖分的银子是一样多,你愿不愿意?”
秦右:“……”
他涨红了脸:“这不一样!”
姜沅:“哪里不一样?”
秦右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什么滤镜破碎了。
姜沅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丝毫没有愧疚地想,年轻人还是扛不住打击啊。
见对方一脸呆滞,她良心痛了一秒,安慰道:“别灰心,虽然你拿的跟别人一样,干得还比别人多,但至少你收获了经验啊!”
“年轻人,就得多吃苦!好好干,说不定下次升官的就是你呢?”
“饷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台!”
秦右捂住脸:“……你别说了。”
他真的要哭了。
姜沅:嘻嘻嘻。
习武之人耳朵十分厉害,走在前方的郑镖头虽然还在专心赶路,但一直把两人的话听在耳中。
他早就看出来秦右对神龙教的向往,想劝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毕竟这事儿卷进去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如今听姜沅三言两语将人打击得心灰意冷,心中暗道这位姜姑娘促狭的同时也不免为她的敏锐心惊。
神龙教势大,连抚远军前去平叛都大败而归,如今它早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身在底层的百姓们虽然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提起神龙教没有一个不说它的好。
姜沅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才看清原来神龙教虽然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假大空。
看似做到了公平,却是对其他人的一种不公平。
只是大部分人都像是被穷书生花言巧语迷惑的富家小姐,只听对方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实际的好处却没多少。
其实这也是受眼界所限制,姜沅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能看到的东西自然比普通人多得多。
郑镖头沉浸在思绪中,直到旁边镖师提醒,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前方不知为何引起了不小的骚乱,他举目望去,才发现远处竟然出现了一群穿着绣衣手拿长剑的人,他们正是先前提到的绣衣使者。
绣衣使者隶属皇帝管辖,可代天子行事,往上数几个皇帝,在朝的官员无一不对绣衣使者且敬且畏,但到了这一代,绣衣使者已经被皇帝玩儿废了,不仅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天天招猫逗狗,着实讨厌。
民不与官斗,见到这么一群豺狼,郑镖头也只能吩咐镖车停靠在路边,等这群人经过再继续行驶。
那边姜沅还在向秦右打听消息:“这些是什么人?”
秦右将马车停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绣衣使者。别说话,等他们走了再说。”
姜沅摇晃羽扇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看向远方。
——原来这就是绣衣使者?
“站住!什么人!”
一声暴喝,吓得正在赶路的姑娘立马停住脚步。
一位绣衣使者强硬地掰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姑娘的肩膀,叫人转过头来,看清对方小家碧玉的脸,顿时又嫌弃地挥挥手:“走走走!”
那姑娘顿时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逃过一劫而高兴,拎着行李连忙就要离开,谁知对方眼珠子一转,又忽然叫住她:“等等!”
他沉吟片刻,朝旁边的属下吩咐道:“把人带走!”
姑娘浑身一颤,连忙朝他跪下,头磕得“砰砰”响:“大人!民女蒲柳之姿,您放过民女吧!”
原以为前几日绣衣使者没出来抓人,今日也不会出来,她这才大着胆子上街准备离开,谁知竟这么倒霉,正好被人抓住。
姑娘泣涕涟涟,口中不停求饶,希望对方看在她长相一般的情况下放过她
属下也一脸不解:“校尉大人,这女子怎么也称不上美人,若是带回去触怒龙颜……”
那校尉看了他一眼:“陛下宫中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吃惯了山珍海味,万一想换点清粥小菜呢?”
属下恍然大悟:“还是大人您想得周到!”
他挥挥手,立马就有两个绣衣使者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姑娘离开了。
整个街道上只有她的哭喊声,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出。
目睹了这一切的姜沅垂下眼睫,心中叹息。
一群绣衣使者从街头搜到街尾,路过姜沅的车队,一眼扫过去整个车队都是大男人,他们没有丝毫停留,又朝其他女子看去。
等这群凶神恶煞的豺狼离开,静若寒蝉的街道才如同化了冰的河水一般缓缓流动起来。
姜沅坐回车轼上一言不发,秦右还以为她吓到了,连忙小声安慰她:“你放心,我都看不出来你是个姑娘,那些绣衣使者更看不出来。”
姜沅摇摇头,没说自己并不害怕,只是问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秦右想了想:“有好几年了吧,洛都周围稍有姿色的姑娘都被带进宫了。”
也不知皇帝老儿后宫这么多美人,怎么宠幸得过来。
姜沅叹了口气:“这就是乱世的开端啊!”
她的目光落在被带走的姑娘身上,脑袋里闪过蹲在街角的流民的脸,又想起秦右说的天灾**,一面觉得自己大事可成,一面又为百姓们不值得。
这傻-逼皇帝,不反了他简直天理难容!
经过这一小段插曲,车队总算是顺利出了洛都,一路上再也没遇见抓人的绣衣使者。
……
…………
姜沅那边顺顺利利出城,可被抓入皇宫的姑娘们就惨了。
她们在御花园一字排开,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脸上被人精心化过妆容,看起来较原本的模样漂亮了不止一倍。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在这些姑娘们脸上一扫而过,面色却是沉了下来。
恭敬立在他身侧的绣衣使者指挥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这次差事办得不够漂亮,肯定少不了一顿罚。
果不其然,皇帝一掌将旁边的茶杯拂落在地,面沉如水:“卫允!你就是这么替朕办事的!”
指挥使卫允连忙跪下,口称有罪:“微臣知错!是微臣办事不力!”
无论有没有错,先跪下来请罪就对了。
皇帝站起身,往前两步,一脚踹在他肩膀上:“这些也算美人?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是谁叫你这么糊弄朕的!”
卫允一脸惭愧:“微臣有负圣心,实在该死!陛下,洛都的美人都在您后宫了,其余的都是大臣和世家中的女子……微臣这就下令,叫底下的人去远一些的地方,必定为陛下寻得美人归!”
他这么一说,皇帝反而迟疑了,摆摆手叫他起来:“……算了,将这群人带下去,真不想再见到这群庸脂俗粉!”
绣衣使者只有在自己手里才是一把好刀,皇帝虽然蠢,但却还没有蠢到离谱,天下各路起义军揭竿而起,万一有人胆子大到跑到皇宫行刺,他身边没有人保护怎么行?
至于抚远军……一群废物!连神龙教那群乌合之众都攻不下来,留他们在皇宫护卫他都担心自己的小命!
但是皇帝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发实在难受,索性看了卫允一眼,冷声道:“自己去领二十鞭子,下次眼睛放亮些!”
卫允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连忙叩首:“谢陛下!”
今日白来御花园一趟,皇帝心中烦得很,伸手要喝茶,卫允十分有眼力见地递了上去,温热的茶水抚平了些许暴躁的情绪,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贴身太监秦安不在,刚消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又冒了出来。
“秦安呢?这个狗东西,不待在朕身边,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他话音刚落,远方一道谄媚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哎哟,奴婢哪儿敢啊!”
秦安身形微胖,佝偻着腰,比皇帝矮了两个头,小跑起来却十分迅速,话音刚落便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此时心情差的很,不耐烦道:“狗奴才,滚哪儿去了!敢如此怠慢朕,当心朕摘了你的脑袋!”
秦安满脸堆笑:“陛下,奴婢这是替陛下寻美人儿去了,好为陛下分忧啊!”
他自小陪皇帝一块儿长大,很有几分薄面。此时皇帝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嫌弃:“这事儿自然有人办,你瞎操什么心!”
说罢,看他一脸喜色,也有些好奇起来:“别跪了,卫允都只找到一群庸脂俗粉,你又找到了什么样的?带上来给朕瞧瞧。”
秦安是他用的最顺手的,也是最会揣测他心意的,对方成竹在胸,他也有些好奇那美人究竟是如何国色天香了。
秦安神秘地拍了拍手,霎时有宫人搬了几面大鼓上来。
皇帝眯了眯眼睛,在龙椅上坐下:“这倒是有点儿意思。”
比方才选美人有趣多了。
十位琵琶乐师鱼贯而入,紧随其后的是古筝、二胡……
乐师们在几面大鼓旁边坐定,大鼓中央则是一座莲台,瞧着倒是十分新奇。
这些道具的准备仅在几息之间,皇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再抬头,一切已经准备完毕。
“铃铃——”
随着金玲摇响,莲台缓缓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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