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将军一起回到中军帐的,除了他自己这个招人恨的东西外,还有一小袋干粮。
他们急行军风餐露宿惯了,吃什么都无所谓,温慈墨自然知道他家先生日日都锦衣玉食的,可就算是他再手眼通天,眼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能指望他给庄引鹤变个三菜一汤出来。
温慈墨伺候这身娇肉贵的燕文公伺候了半年多,很多习惯早就刻在骨子里了。他怕他的先生吃不下这又硬又干的饼子,根本没细想,就把水壶也一并拿了过来。
只是行军途中一切从简,新水壶自然是没有的,所以燕文公只能凑合着用大将军的了。
燕文公能在金銮殿上跟各路牛鬼蛇神斗上半辈子还不落下风,那就注定了不是个省油的灯。
庄引鹤刚刚被独自一人扔在了大帐里,没了那个戳在跟前让他心烦意乱的温慈墨,燕文公这才能静下心来细细思虑。
确实,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把刺客的事情全推给桑宁郡主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庄引鹤不能确认,这一切是那个大将军的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了,再次面对温慈墨时,那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让庄引鹤几乎有些瑟缩。
燕文公有些吃力的咽下了那粗硬的饼子,然后微微偏头躲过了已经拧开了的水壶,色厉内荏地表示:“孤有点事,一会要去祁顺那一趟。”
庄引鹤跟祁顺是发小,所以他自然知道祁顺的睡相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可燕文公宁愿半夜被祁顺一脚从床上踹下来,也不想跟这个温大将军睡在一块。
温慈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还拿着那水壶,平静地说:“喝点水,你嘴唇太干了。”
庄引鹤看那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只能勉为其难的屈服了。
大将军看那人听话地把水壶抱在了怀里,小口小口的喝着,这才接上了他的话茬:“祁大哥已经睡下了,这么晚了,先生也该睡了。”
庄引鹤被吓得噎了一下,水也不喝了,他看着温慈墨,徒劳地试图再挣扎一下:“我不困,我有急事要跟祁顺交代。”
温慈墨看着那人喝完水后透亮的薄唇,喉结不动声色的滚了滚。
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坐到了庄引鹤的身边,就着他家先生的手喝了一口水后,这才继续说:“先生不困啊,那我们要不然来聊一聊,五年前的那个除夕吧?”
温慈墨长手一捞,把刚刚庄引鹤啃了一半就不吃了的饼子给拿了过来,一点一点的嚼着,那惬意的样子,就仿佛他真的只是想跟庄引鹤扯扯闲篇:
“大齐前几年的收成不好,我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男人没办法了,要卖掉他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买家连钱都付过了,那狗却还不肯走,咬着那个始作俑者的裤脚,都快哭了,却被它的旧主残忍的一脚踢开。可哪怕是这样,那畜生都还想着要偷跑回来。先生觉得,是不是挺可笑的?”
庄引鹤崩溃的阖上了眼,自暴自弃地说:“我困了,想睡觉了。”
大将军闻言,把剩下的一口饼子扔到了嘴里,闲适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大马金刀地站了起来:“好,那我伺候先生洗漱。”
温慈墨还就不信了,时隔五年,自己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嘴硬心软的庄引鹤吗。
春二月的天跟冬天比起来,除了名字好听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他们这会还呆在朔风呼啸的半山腰,那更是冷得让人就连骨头缝里都疼得慌。
正是哈气成冰的时候,可温慈墨却不知道从哪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要伺候庄引鹤泡脚。
大将军单膝跪在他家先生的面前,把洗好的脚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膝头,擦干后,用布巾裹好了塞到被窝里,愣是一丝凉气都没放进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温慈墨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
就仿佛,他还是曾经那个清风霁月的小公子。
庄引鹤钻到被窝里后,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不声不响的球。他只占了床边一个小小的角落,就是为了能离身后那个魑魅魍魉远一点。
温慈墨看破不说破,收拾停当上床后,不由分说的把那人捞到了怀里。
大将军行军打仗自然不可能还随身带着炭盆,所以这中军帐冷得跟冰窖一样,跟外面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庄引鹤缩在角落里,都快把自己冻透了,骤然落到这么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身体几乎是立刻就本能贴了上去,可那灵魂却还在负隅顽抗,两相角力之下,庄引鹤的后心紧贴着那人的前胸,可那双伶仃细瘦的脚却还在倔强的支着,努力地想让自己离背后那人远一点。
温慈墨懒得跟他掰扯那些有的没的,索性直接一个用力,把人搂到怀里箍实在了,这才心满意足的躺下。
庄引鹤推又推不开,打也打不过,他总不能用扇子里藏着的那三枚淬了毒的银针,直接把这业障给送上西天吧,于是就只能别别扭扭地被圈禁在那人的怀里。
庄引鹤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可或许是这一路的提心吊胆早就让他精疲力尽了,也或许是身后那人的舒展的臂弯着实安全,庄引鹤刚阖目没多久,就彻底睡熟了。
从头到尾都睁着眼的温大将军在听到了那人清浅的呼吸声后,终于是展开了一个和五年前别无二致的笑容。
他的先生啊,不管再怎么嘴硬,可那副身体还是抢先一步就认出了自己,并且理所当然的放下了戒心。
温慈墨痴痴地看着怀里的那个人,觉得自己手里捏着的牌又多了一张。
小公子太了解庄引鹤了,所以他早就发现了,这帐子里走不出那些旧梦的,又何止自己一个呢。
只是他这位算无遗策的先生着实是可恨,如果不逼这人一把,以庄引鹤那个脑瓜子,还不知道在后面挖了多少个坑等着温慈墨去跳呢。
温大将军几乎都能想象到,有朝一日,这人又会故态复萌,跟五年前一样,把伦理纲常什么的都搬出来,再加上一个能言善辩的竹七,俩人肯定会像庙里的老和尚一样,妄图只靠着念经就直接超度了他心里那棵树大根深的经年顽疾。
镇国大将军光想想都觉得头疼,所以他必须乘胜追击,逼着这人把他自己的心囫囵个的掏出来,然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研究一遍。
庄引鹤不是觉得自己分不清吗?温大将军这回可是铁了心了,要分清一次给他家先生看看。
于是这几天,庄引鹤理所当然的过的十分痛苦,他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想尽办法也要躲着温慈墨。
可一来,他是个走不动道的残废,二来,山底下都是漫天的洪水,庄引鹤就算是有千般算计,此刻也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这个小山头上。
直到三天后,水退的差不多了,温慈墨的副官也带着辎重赶到了,庄引鹤这才有了个能喘气的空档。
可燕文公也确实没想到,温慈墨的这个副官,居然跟自己还沾亲带故的。
梅老将军膝下有三个孩子,老大在十几岁上就没了,三丫头嫁到了燕国公府,还剩下的那个梅家二郎,居然就是温慈墨的副官。
这要是论资排辈起来,庄引鹤甚至还得叫他一声舅兄。
庄引鹤看着那跟梅老将军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张脸,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全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梅既明刚跟温慈墨碰了头,事情都还没交接完,就被自己那个炮仗似的妹妹从马背上撞了下来。
梅溪月还跟小时候一样,咧着个明媚的笑容,无法无天地要去拽梅既明的长枪:“哥!你一会陪我打一架!爹教我的东西我日日都练,现在肯定能打得过你了!”
梅既明很是头疼,他是怎么都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的妹妹都嫁人了还是这副德性啊:“祖宗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忙着呢。”
温慈墨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水既然退了,那今日就拔营出发去大燕吧,剩下的事你路上再跟我交代。”
大将军这就是刻意在给梅家兄妹留出叙旧的时间了,梅既明跟着温慈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没跟他的顶头上司瞎客气,他想了想,手头也确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这才被自己那个不着四六的妹妹给拽走了。
温慈墨的亲兵都训练有素,不大一会,就已经收拾齐整准备出发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庄引鹤又开始了跟温大将军的对峙。
燕文公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十分笃定且不容置疑的跟温慈墨说:“我会骑马,你帮孤牵着缰绳就好,不需要上来。”
一行人带着辎重反正也走不快,温慈墨也懒得在这件事上跟他磨嘴皮子了。
况且,温大将军有的是办法让庄引鹤求着他上去,所以他十分痛快的就答应了。
整肃的将士们这才又踏上了那条被洪水冲的满是泥泞的山间小道,继续朝着燕国进发了。
庄引鹤小心翼翼的攥着马鞍,他一边得克制住自己对高度的恐惧,一边还得心分两用地去试探温慈墨:“镇国大将军知不知道,在齐国和燕国的地界,近年来有一个十分猖獗的组织,叫无间渡?他们的人杀了不少朝廷命官,如今这动静闹的,都快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
梅既明原来是想找温慈墨谈事情的,误打误撞的听了这一嘴后,忙拽着马走远了些。
温慈墨牵着缰绳走在路上,闻言,烟灰色的眸子抬了起来,他打量了庄引鹤片刻,过了好大一会后才说:“略有耳闻。”
何止是略有耳闻,无间渡这个组织,原本就是温慈墨一手组建起来的。
他当年走的时候,燕文公把暗桩的资料也一并给了他。温慈墨干脆就以此为基础,蚕食鲸吞地筹划出了这么个无间渡。
只是就连竹七都不知道,镇国大将军用了五年时间,不声不响地把燕文公府打下的暗桩整个都给吸纳到了自己的麾下。
于是这么多年来庄引鹤这边所拿到的一切情报,都是温慈墨有意放给他的。
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前几日的那一条——“镇国大将军就是无间渡的掌舵者。”
庄引鹤思虑了半晌,这才组织好了语言接着问:“那将军知不知道,无间渡维持日常花销的银两,都是哪来的?”
燕文公自己手底下就养着不少人,所以他自然清楚,这可是一门花钱如流水的营生。
燕文公天潢贵胄,整个大燕倾尽一国之力供奉他一人,可哪怕是这样,为了养好手底下的那么多暗桩,他都恨不得再找些别的旁门左道去搞点钱回来。
庄引鹤倒推了一下无间渡如今的规模,一时间居然也难掩惊讶。依照他们这么大的体量,如果只是靠着坐吃山空那显然不现实。
所以庄引鹤实在是怕,他怕他的大将军为了钱,做出来什么要命的事情。
温慈墨自然也听懂了他的关心,于是嘴角情难自抑的抬了抬。
他的先生铺垫了这么多,原来归根结底都是在担心他。
于是,庄引鹤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又被温大将军下了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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