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盈简单整理了一下装束,刚迈出门槛,檐梁之下站着一个身量挺拔的男子。
不配长枪,未骑烈马,李漠简单着了一身藏青色素缎长袍,乌发高束,便已尽显少年将军的卓尔不群,意气风发。
他容颜如玉,一笑便有如灿目星辰。
“公主。我正欲走,传旨的公公便来了,说姑母有事传召我们,不若我们一同进宫去吧。”
姜采盈站在檐下看他,有些发怔。不过几日不见,明明人还是那人,可却又仿佛不是。
她与李漠自幼相识,可来往并不多。
但陵都城中,谈论他的人并不少。淮城四小将之首,仕途平坦,又生得高大俊秀,很难不令人心动。
接触过后,姜采盈发觉他既有武将之豁达,又有君子之礼节,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俊才。
只要他在京,李漠总会邀她出游,姜采盈也不拒绝。后来李漠返回淮西封地,两人也经常互通书信,他在信中总会提到西北的大漠孤烟,红霞飞鸟。傍晚时分,属地的军士们奏响洪亮高亢的马李琴,男女老少围在篝火旁引吭高歌,有说有笑。
这令安居于陵城一隅的姜采盈,生出了向往之意,她多想去外面瞧瞧啊!
有那么一些时刻,姜采盈在面对着他时,也是有过欢心雀跃的。
她畅想过他们二人成亲时的样子,定是气势恢宏,千里长红。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二人执手相望,眼中只有彼此。
祭天礼成后,他们会在夹道百姓的欢喜祝贺中,一同踏上塞外的路途。从此之后,牧马放羊,纵情高歌,她要做大云朝最快乐,最自由的公主!
然而...
李漠决绝狠戾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公主,成王败寇,你莫要怪我。”
仅仅一年,昔日温润情郎便撕下虚伪面具,露出懦弱残暴本性。
姜采盈握紧双拳,看向李漠的眼神生寒。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淮西李氏承袭爵位数百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即便要剪除,也要避免动摇国之根本。
如今少帝年幼势微,诸地法度荒废,刁民成风,各路诸侯蠢蠢欲动。自承瑄姐姐殁去的消息传到北境后,夜秦国当众撕毁两朝协定,对我朝边境滋扰不断。
此情形下,大云朝若起内乱,稍有不慎就会演变为两国交战的契机。
她没有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姜采盈思绪繁杂,冷冷地回了一个“嗯”字。
眼前的人面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却快速回过神,给她让出道来,“走吧。”
##
自公主府正门出,右转三百米,便到了帝都最为繁华之地,绫罗街。
马车外辕木上挂有公主府的图腾标志,仪仗庄严,故一路上行人众多,马车却畅通无阻。
银雪白驹为其开道,李漠手握缰绳,坐在马上止不住频频回望,公主今日似有些不同。
平日里,她最不喜带婢女。如今却特地嘱咐揽月随行。
不仅如此,刚刚在府门前,他只不过伸出一只手,想扶她踩上马车的脚凳,她便惊恐地皱起眉,整个人止不住往后缩。
李漠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心下犹疑。
公主,恶他?
“公主,方才我听揽月说你身子不适,不若今日见姑母的事情,改日...”
“不必了。” 在李漠愣神之际,揽月扶着姜采盈上了马车。
“既然是太妃召见,昌宁作为晚辈,岂有不应召之理?” 她放下帘子,将外头的寒气隔绝。
李漠只好翻身上马,为她开道,一同往朱华门去。
宽大华贵的马车内铺着绵柔的绒毯,内置的坐凳下还暗嵌着火炉,可姜采盈还是觉得冷。
十五岁那年,姜采盈在御花园玩耍,不慎被人推入水中,险些溺亡。
命是捡回来了,可太医说她春水寒气入体太久,已伤及她经脉之根本,恐岁数难长。
往后每年入冬,她体内寒毒发作,都惊险地能要人命。先帝曾遍寻天下名医,期望为昌宁公主寻得破解寒症的方子,却久久不得法。
当时,董太妃已进宫多年,却一直不受先帝青睐。身为医女,她提出漠北有一味草药能有效化解公主寒败之气。
而后,父皇火速派人赶往戈壁滩,找到了那味药材,太医院将其制成护心丹,这才缓解了昌宁公主的体寒之毒。
按照大云祖制,天子驾崩后,未留下子嗣的妃嫔都应衔玉殉葬。因这个原因董太妃得以逃过一劫,直至今日阿弟登基,她仍在宫中尊享圣敬。
经此一事,董太妃在宫中站稳脚跟,淮西李氏也与她建立起了隐秘的、难以斩断的联系。
父皇疼爱她,自然对淮西侯也器重有加。如今想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仅如此,随着她的年岁渐长,她对于护心丹的依赖也愈发严重。前些年,还只需每月服用一颗,如今她的寒症愈发凶猛,竟到了每三日必须服用的地步。
倘若一经停,体内寒气便将反噬地更加严重,卧床不起小半个月的情况都是有的。
淮西侯狼子野心,其实早有迹可循。是她从前太过天真,竟不知淮西李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捏住了她的命门。
如今,她不过误了些服药的时辰,体内便有一股强劲的寒气在经脉中乱窜,不消一会儿,姜采盈脸色微微泛白,头也有些晕。
她捂着胸口,郁气难发,外头突然吵闹非凡,有人当街拦道,大骂几句,“滚开!”
马车狠狠地顿了一下,姜采盈整个人止不住往前栽去。
伴随着马儿一声长嘶,姜采盈掀开车帘,拧眉怒视:“何人敢拦公主府车驾?”
公主府的府兵已全数亮出兵器,作戒备姿态迎敌。
她的正前方,李漠背影挺立,铮地一声拔出佩剑,剑光在日照下闪耀发光。
李漠的剑尖直指对方,声音沉静肃杀,“让开。”
姜采盈的目光越过李漠,往前方看去。长长的仪仗队,自城头拐过,在闹市中蜿蜒成一条巨龙。
好大的排场!
为首的两位彪形大汉跨坐在马上,扛刀轻斥马下的李漠,待看清来人之后,便恭敬地拱手行礼,“九公主,大司马有请。”
如此动静,成功引起夹道百姓围观议论。
此时,长街的尽头,幽远清脆的六角銮铃拨开喧嚣闹市,随风传来。辘辘的马车声碾过干净的青石板,一驾通体玄黑的四驱马车缓缓而来。
四匹骏马,毛色通体发白,不掺杂一点儿杂色。马蹄“笃笃”地,一下下敲在地面,也敲在人紧张的神经上。
大云朝以玄色为尊,天子出行乃驾五驱马车。而眼前之人,以尊色为饰,以四驱为驾,纵观整个大云朝,除了那个权倾朝野,大逆不道的佞臣卫衡,谁还敢如此张狂?
果不其然,有人高声喊:“大司马驾到!”
全街百姓跪地敬呼,“大司马千岁!”
公主府的家奴落下脚凳,姜采盈此时在揽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素簪垂髻,虽薄涂口脂,面容却难掩几分羸弱的病气。
李漠收起剑,过来扶她,被她不动声色拂开。
她的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憎恶和烦躁。
李漠心一沉,他敛起疑虑,开口关心道:“公主,你脸色怎这般白,手也这么冷?护心丹可服用了?”
姜采盈忍住体内的不适,淡淡道:“无事。”
此时,熏风将那四驱马车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马车里气派的装饰。卫衡穿着一身玄色云锦长袍,腰间束金纹腰带,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个人透露着与生俱来的邪气与压迫。
他道:“昌宁,过来。”
语气冷冽,散漫,充满压迫。
两人的视线,在冷肃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大云朝中,皇帝敬称她为‘阿姐’,其余众臣皆尊称她为“九公主”。自父皇母妃去世后,朝中再无人敢直呼她的封号。
唯独他。
“别让本王再说第二遍。”
玄色马车上的那人掀起袍子的一角,露出喜怒不形于色的眉眼,可你就是能感受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冷冽和不容拒绝的威压。
姜采盈身体发怵,她感觉胸中气血乱冲,快要将她的五脏六腑撞散。
这时,一双手,轻轻地挡在她身前。
李漠昂首,“大司马,公主是我的妻。”
马车上的玄色流苏迎风而晃,随行的青衣剑士掀开马车的丝帘。见状,众人眼神肃穆,俯跪地更低。
卫衡下了马车,云锦长袍的裳边随风微动。
他身姿慵懒地半倚在马车辕木边,视线款款下移,落在二人无意相执的手臂上。
“你的妻?礼未成,天未祭,她算你哪门子的妻?”
“即便礼未成,天未祭,我与公主亦有圣旨明昭。反倒是大司马,如今当着我的面邀公主同乘一车,是为何意?”
卫衡轻笑,“何意?你管得着?”
李漠的手攥了攥,被他的气势逼得哑口无言。大司马权倾朝野,他想做的事便是陛下也无力阻止,他一个小小的漠北少将...确实不够格。
姜采盈越过人群,若有所思地朝他看去。卫衡,虽乖戾,喜欢玩弄权术,却并不热衷于铺张。
这样当街与人起争执的事,他从来不屑于做。
今日,他是吃错药了么?
姜采盈抬眸,卫衡深沉的眉眼露出些冷冽,她甚至可以看到卫衡藏在云袍底下紧攥的双拳。
卫衡不屑多说,只是目光径直越过李漠,沉寂又充满压迫地看向姜采盈。可此时姜采盈浑身发冷,整个人悬悬欲坠。
下一秒,身后传来李漠的惊呼,“公主!”
姜采盈眼前一片昏黑,额上也覆上一层冷汗。
“大司马,公主今日身体似有不适,恐无法赴您的约。”
卫衡眉峰如刃,视线缓慢下移,落到他二人相执的手腕处。他淡淡吐出两字,“放开。”
“不放。”
空气里,似有剑影闪过。
姜采盈意识已近乎混沌,耳边只听得几个熟悉的音节,揽月害怕地泫然欲泣,“公主!”
下一秒,有柔软的狐裘将姜采盈飘飘欲坠的身体包裹住。
昏迷前,她使劲儿撑了撑眼皮。眼前人五官轮廓锋利如刃,幽深如墨的瞳仁里,带着不动声色的喟叹。
一只白净温暖的手绕过姜采盈的后腰,径直将她横抱起来。
“别。”
大庭广众之下,她要脸。
她的领口因下意识地抗拒而微开,露出白皙如玉的锁骨,犹如冰雪消融的人间春色,引人窥视。
姜采盈听到他轻啧一声,仿若抱着一堆被拆的骨头,融进春雪的寒气中。
卫衡大手一挥,替她拉紧狐裘。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贴在姜采盈耳边轻轻启唇,“想逼陛下退婚,就乖乖抱紧我。”
原来,他这样兴师动众,便是故意做给李漠看的。
姜采盈突然有些紧张,随即轻轻一揽勾住卫衡的脖子。
她的袖子往下累了一截,薄而透明的轻纱裹住凝脂般雪白的手臂,骨节处细细的银丝镂空缠花镯子衬得她更加纤细白皙。
头,无力地轻靠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沉而有力的心跳,咚咚,一下下扣进耳扉。
卫衡的背脊弱不可闻地僵了一下,她的手指还沾着早春的寒气,可被她纤长指节抚过的脖颈处分明温热如火。
他身量高大,此刻俯首贴近在外人眼中无异于当街与公主耳鬓厮磨。
嘶...围观众人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到了什么?
当朝大司马,和淮西世子当街争抢九公主,两人兵戎相见,最后九公主撇下未婚夫君,与大司马两相依偎??!
而公主的未婚夫君,此刻被人狼狈地被人按在地上,用剑指着脖子。
卫衡眸光转到他时,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只要本王想,她便嫁不成你。”
如此盛气凌人,又如此漫不经心地将一个高门世子的骄傲粉碎。
除了卫衡,还有谁能做到?
随后,清脆的銮铃随风奏响,华贵宽大的马车从街道上徐徐驶过,犹如春雨落在青瓷上。
看戏的众人,意犹未尽。
待马车走远后,申青收回手中的剑,飞身一跃,跟上出行的仪仗队。
李漠的手掌怨愤地在地上一拍,扬起一层轻灰,掌中殷红,渐渐晕开,他却浑然不知。
人群之中,传来窃窃私语。
“输了,输得好彻底。”
“唉,惹谁不好啊,偏偏惹大司马。”
“公主是什么情况?”
“我看公主跟大司马之间,肯定有点什么...”
有人扬起音调,惊讶地提了一嘴,“你们还不知?公主和大司马当年...”
“走走走,我们到那边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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