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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拐过繁闹的大街,渐渐往敞亮的甬道去。
不知过了多久,姜采盈感觉自己置身于暖阳烘焙的火炉中,身上的被衾厚得她身体冒汗,双颊泛红。
一股冷冽的淡淡雪松香味钻入鼻中。似有人掰开她的唇,往里塞了颗药丸。
不过顷刻,她腹中咳出一道乌血,全身痉挛,暴毙而亡...
她又做梦了。
姜采盈惊恐得睁眼,缩在马车内置的方榻上。她面前的小方桌上,还滚落着一颗从瓷瓶里掉落的药丸。
药的苦涩渐渐从味蕾绽开,姜采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够小方桌上多余的茶杯。
可手一碰到,便意识眼前的人是卫衡。眼前人正气定神闲地收回手,引一侧方桌上的净水擦手。
他还是侍卫的时候,就不喜旁人动他的东西。如今做了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大司马,恐怕臭毛病越甚。
她以眼神征求,卫衡竟然微微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云袖长袍,在舞动之间挥来淡淡雪松的冷冽之气。
姜采盈凝眉,将茶盏中的云松茶饮了个干净。可还是苦!
她将茶盏放下时,正瞥到卫衡打开小方桌的侧边的暗格,里面除了些细长字条外,还有一小格蜜饯。
卫衡拿起一盏茶,雾气在密闭的马车里氤氲缭绕,“想吃便吃。”
姜采盈也不客气,抓起几个放入嘴中,闭眼咀嚼,唇齿间的苦味渐渐被这蜜饯中和。
她不经意抬头,却发现卫衡眸底平淡如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姜采盈不禁问,“怎么了?”
卫衡缓缓开口,“不怕我下毒?”
姜采盈苦涩一笑,“以大司马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及手段,想杀我还需下毒么?”
卫衡沉沉地看着她,随即将头转至一边。
马车继续行驶着,车内光线变得明朗了些,人声也渐渐减弱,应是到了离宫门不远的开阔大道上。
她整理好思绪,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四方的宣纸,展开递给他,上面还有她独有的印鉴。
“大司马,那夜你在车中说我开出的条件还不够,于是本公主回去仔细想了想,拟定了这些条目,不如你先过目一下,若无问题,大司马在上面也盖个印章,你我之间便算达成了共识。”
卫衡接过,漫不经心的眼神往上随意一扫,握着宣纸的指节一顿,眼中目光晦涩不明。
姜采盈仔细地观察他神色,“怎么,可有不妥?”
她所开出的条件,就是给他一座皇家未开采的金矿山,北境七州的暗兵势力,外加一册当年“乌桐官案”的密卷暗宗?
来之前,姜采盈已经想清楚,仅凭多年前他相赠的一枚玉章,恐怕难以驱使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论钱财,卫衡自然什么也看不上。权势,他只要想就唾手可得。可她毕竟,得拿出点什么来。
当年的“乌桐官案”,并不像世人想的那么简单。事发之后,涉事官员全部下狱流放,即便如卫衡的父亲,八竿子打不着的边缘小官,也难免被波及丧命。
不仅如此,当年负责案件审理的部门,廷尉司,刑部以及大理寺的官员也全部大换血,被贬黜,驱逐至边缘州。
如今大云朝知悉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她直觉此事必有猫腻,卫衡应该会感兴趣。
可卫衡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放下那张宣纸,定定地瞧着姜采盈,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是一年,还不够。”
不是她所说的,她开出的条件不够。
是一年婚约,还不够。
马车内的檀木熏香袅袅飘着,室内气氛变得沉寂,卫衡的眸光如黑夜里的迷雾,幽深不见底。
“公主,我要什么你很清楚,别装傻。”
姜采盈呼吸一滞,仿佛心脏漏跳一拍。
她不自在地瞥过头,不敢看他,只是轻声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真相?”卫衡轻斥,室内气场骤然变冷,“昌宁,你认为什么是真相?亦或者说在你眼中,你的二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采盈面露疑惑,不知卫衡为何突然提到二皇叔。
可她还记得二皇叔姜蛟,他是当年大云朝皇子中,最为温润亲和之人。他生前最爱品茶作画,才情造诣极高,偶掌工部之事,也能兴修水利,为百姓造福。
姜采盈十二岁以前,在宫廷宴会上见过二皇叔好几次,他对待小孩也十分有耐心。十二岁时,二皇叔染寒疾离世,举国哀悼。
“可事实却是,姜蛟贪恋美色,不仅狎妓娈童,还暗中鼓动各地官员到处搜刮无辜妙龄女子来换取官职财物,事情败露后,他恼羞成怒便大开杀戒,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死的。”
“不可能。”姜采盈情绪激动,“二皇叔他断不可能是这样的人。而且卷宗上明明写,你父亲是因为官员派系斗争才...”
“呵。”
仅仅一声冷斥,姜采盈后背已经起了冷汗。她很想为二皇叔申辩,可她的唇瓣却仿似被粘住了般,连心也止不住跳得快了些。
当年,这件事情确是因为涉及到宫廷丑闻,才被刑狱部门迅速结案。
父皇又独断专行,下令封存整件案子的所有卷宗。除历代承袭者外,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权限调取。
卫衡手心捏紧,飘远的回忆此刻又如细密的针一样涌入脑海。
那卷宗,他早看过。
是非颠倒,粉饰罪恶。
建明三十年,一封由地方乡绅的小妾书写的状告信历经艰难险阻被递送到了南下督查的巡抚吴祖秀手中。
信中写道,洪县县令与乡绅勾结,在光州范围内大肆搜刮钱财与美女用来换取权势,并公然主导科举舞弊之恶行。
在调查过程中,吴祖秀惊恐地发现此案背后牵连甚广,于是便联合东南四州州府协同审理,可越查越寸步难行,等他们发现上头的人是谁时,自己已经因为一些旁支的莫须有罪名锒铛入狱。
刑狱的流程走得极其迅速,不待申辩,他们人头已落地。
姜采盈浑身发软,瘫靠在楠木车驾上,她已经失去了与卫衡谈判的筹码,心情止不住低落,“二皇叔已经死了,你想要什么?”
室内空气凝滞,卫衡眼眸里聚着的光冷了几分,他一言不发,却定定地瞧着她。“本王要撬他的棺,可皇陵之内为禁地,非皇室嫡亲之血不能打开。”
谁的棺?不必问。
姜采盈竟不知道,卫衡竟如此恨二皇叔入骨。
“卫衡,你...你疯了?”
原来,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
大云朝字先祖以来,设金峰皇陵,以玄铁军为守备,固若金汤。玄铁军历代游离于大云朝的官僚体系之外,只受皇帝差遣,以誓死效忠君主为铁律,外人不得策反离间半点。
金峰皇陵,内设重重机关巧障,其工技之离奇神秘,当世竟无人可解。
所以,即便是卫衡,也束手无策。
姜采盈态度坚决,“不可能。”
皇陵乃是尊放姜氏皇亲贵族的肃穆之地,祖宗仪容不得冒犯,历朝历代也皆无对皇室宗亲开棺之先例,她倘若照做了,焉能有命活?
从小到大,她的兄弟姐妹们因为忤逆圣意受过的惩罚也不少。宫里的手段,想想便令人胆寒。
卫衡抬起色泽渐深的眸凝视着她,步步紧逼,“这样也不成的话,昌宁,你得拿别的来换。”
姜采盈停顿一下,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令人不敢直视,“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五年,五年后你我和离,我无异议。”
姜采盈一只手斜撑面颊,头上青丝如云雾般铺散在胸前。她唇角上翘,明眸流转,“五年?怎么,大司马莫不是还对本公主旧情难忘。”
卫衡眉梢微挑,迎着她虽露骨却暗自心虚的目光,忽地笑了。
大手轻轻一伸,纤柔的腰肢盈盈一握,她整个人“扑通”一声落入他怀中,卫衡摩挲着她后颈,强迫她微仰头与自己对视。
姜采盈气急败坏,脸颊募地泛红,“放开我。”
他眼底的幽光泛着冷冽的寒气,如黑暗里的深井看不见底,令人由衷地恐惧。
“昌宁,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像当年那样践踏我?”
姜采盈手脚发凉,眼神心虚地往他的右手看去。当年,他因自己一句戏言,差点儿断了手。
卫衡的眸光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的右手移了一下,冷笑道:“想不想撩起来看看?”
他的鼻息喷在姜采盈的耳侧,引起一阵颤栗。
“不...”姜采盈闭眼,如羽般的睫毛狠狠地发颤。当年,她仗着父皇娇宠,的确做了许多蠢事。
他收起一贯的慵懒气定,字句发狠,“五年,不过是为了折磨你。昌宁,你欠我的实在太多...”
“好,我答应你。”不管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还债,她都没得选择。
闻言,卫衡有力的手背冒着青筋,修长白皙的指节一寸寸地抚过她的发丝,笑着凝视她,“早知道公主你这么乖,我也没必要下毒了。”
话音刚落,姜采盈胃里一片恶心,寒毛直竖,不过片刻却全身生热。
卫衡见她异状,气定神闲地轻笑道:“看来是药起作用了。”
“你...”
姜采盈心中一僵,眼眸中闪着不可置信的失落。
卫衡清冷的凤眸噙着笑意,“此药名为芝阳丹,比你先前服用的护心丹药效更强,一旦服用,经脉生热,能令人体暖安康,但是...”
“此药一经停,你体内经脉火气乱冲,顷刻间你会暴毙而亡,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个时辰。”
果然,她早该知道的啊。
纵然淮西李氏狼子野心,可他卫衡就是什么好人么?父皇信任他,临终托孤,可他呢?恩将仇报,在朝中不断铲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短短五年,物是人非,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她太天真了,竟轻信如此小人。
姜采盈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卫衡,你卑鄙无耻!”
卫衡的眼眸中映着幽沉的暗光,“昌宁,你早该明白。与虎谋皮,本就凶险万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曾在散朝后向同僚们展示他新得的宝物,一件精美的匕首。
而卫衡误以为他意欲行刺。
不出一日,那位学士的性命被人高价悬赏,众多江湖死士各剜下他一块血肉,丢入京城京城各处酒楼,混入吃食之中。
事后,卫衡美其名曰,“林氏之忠烈,值得天下共识(食)。”
卫衡,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啊。
是那日雨夜里他叹气伸出来的手令她有了片刻的怔忪么?还是年幼时期二人几年的相伴,令她在面对卫衡的时候放松了些警惕?
即便她贵为公主,但如今王室衰微,权臣干政,她尊贵的身份也可能只是镜花水月...
卫衡说得没错。
她向他求助,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五年,乖乖待在我身边任我折磨,否则...”卫衡轻飘飘地话语传来,带着居高者的从容。
他的右手指节微弯,在小方桌上一沉一沉地敲着,“我知道,你很惜命的,对吧。”
马车内的氤氲茶气早已散去,姜采盈抬眸望向他,眼神里那丝愧疚已荡然无存,“卫衡,我们走着瞧。”
卫衡脸瞬间就黑了。
他心里清楚,一颗丹药根本就捆不住她。她本就生来骄傲,不轻易向他人低头。
更何况,芝阳丹只是寻常的补药,等她发现这一切,她定然又会高傲地仰着头颅弃他而去,头也不回。
一股无力感陡然而升。姜采盈不明白卫衡心中所知,只知道她话音刚落,眼前便落下一道阴影。
卫衡欺身上来,将姜采盈逼至方榻的一角,下一秒,下巴却被他一把捏住,卫衡修长的指节上,还染着些许茶水的冷香。
他急于去抓住些什么。
“你做什么?”
他眼底似乎无半点半丝情绪,姜采盈只见到卫衡冷峻如刀锋般的脸庞逐渐在眼前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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