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仔细听来,咀嚼生肉和熟肉的声音是完全不相同的。
汁水横流,调笑声与杯盏碰撞声不绝于耳,直到天蒙蒙亮起时,这场吃人的盛宴才逐渐停止。
芬尼安咬牙看着这一切,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抑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掀翻桌子的冲动。
尤拉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他稍安勿躁。
人群又逐渐退场,原先热闹的场景又在几分钟内再次变得冷清。
又一场大戏结束了。
只留下一个人——杰登。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男人,戴着复古的海狸帽和单柄眼镜,衣着打扮似乎都停留在上个世纪。
在尤拉打量杰登时,杰登也在光明正大地审视两人。
良久,这位先生才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外貌的开朗嗓音说:“尤拉妹妹,欢迎回家!”
他伸手脱下自己的帽子,行了个完美的礼。
尤拉熟练接戏:“杰登哥哥。”她也提着裙摆回礼。
起身间,两人眼光交错。尤拉注意到,这位先生虽然看上去严肃,但眼角处却总流露出一种轻蔑态度——说难听点叫总是“看好戏”,说直白点就是游戏人生。
“听安娜说,我们小尤拉也想享用神种呢。”杰登学安娜捏着嗓子叫“小尤拉”。
嗓音尖锐,尤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恶心。
见她不答话,杰登也不气馁,依旧热情洋溢的样子:“杰登哥哥可给你留了好东西呢!”
他邀功似的从餐桌底下掏出一个藏起来的盘子,盘子中赫然是一块小小的血肉。
杰登将耳朵贴近这块沾着血的肉:“你听——砰——砰砰——砰——”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正是新生儿的心脏,它被活生生地挖出来,成为这场晚宴的加餐。
如果玛琳小姐这一生光明磊落,那么这块血肉将毫无意外地来自这位杰登先生的亲生孩子。
见尤拉依旧面不改色,杰登有些气馁,不过片刻后,又兴奋地将盘子朝尤拉递过去:“小尤拉,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关的任务是什么嘛?!”
杰登的脸和手中装着心脏的盘子一起凑到尤拉面前。
尤拉搓了搓手指,感觉手有点痒。她伸手到裙子褶皱间隐藏的包里摸了摸,发现火车上结束赫尔曼先生生命的尖刀仍然在。
尤拉有些发愣,她不记得自己将这把刀带在身上了啊。
算了,其实解决掉出题人,也算是解决掉题目了吧。她有些木然地想。
芬尼安将尤拉往后拉了两步,尤拉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弃现在就杀掉眼前人的想法。
芬尼安敏锐地注意到杰登口中的关键词:“这一关?”
有上一关,这一关,自然也会有下一关。
杰登却并不搭理他,他紧盯着尤拉的眼睛,蛊惑道:“尤拉妹妹,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关的任务是什么嘛?”
平心而论,尤拉当然想知道。
但知道答案的代价不应该是——
“那就吃了它!”杰登语气激动,随后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又努力压下嗓音,“吃了它,我就告诉你,好不好。很好吃的……”
那颗小小的心脏被摆在盘子的正中央,边上还点缀了几朵小花和酱料,一副大厨风范。
血腥味扑面而来,尤拉都不禁后退几步。
芬尼安很生气,他冲上去,想要一把掀翻盘子:“谁会吃这种东西!”
可他终归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勉强在碰到盘子前的一刻收住了自己的手。
在场的众人都能作证,我们亲爱的列车长完全没有碰到杰登和他的盘子一下——可是这位杰登先生他却迫不及待地假摔到地上!
简直无耻至极!
杰登的演技极其恶劣,在芬尼安站定后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做作地往边上到了几步,嘴里嚷嚷着:“哎呀,我的盘子要掉了。”
装着新生儿心脏的盘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精致的“食物”也因此沾染上了地上未干的泥土。
杰登立马做惋惜状:“哎呀,可惜啦。我不能告诉你们答案了。”他挑衅地看向尤拉,企图从她脸上看出震惊或者愤怒。
只要是糟糕的情绪就好。
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尤拉抱着手臂,一副看戏的样子。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杰登先转开视线。
很快他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不再搭理尤拉和芬尼安,自己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了。
“圣诞娃娃,永远入梦。他将沉睡在黑暗之中。圣诞娃娃,寻找妈妈。天黑之后找到你家——谁是好孩子——”
怪异的曲调回荡在空悠悠的郊外空地上方,引得几只乌鸦跟着歌唱。
报童又窜了出来:“卖报——卖报——知名女侦探尤拉号称三天内破解谜案——”
芬尼安气到发抖:“他这是造谣!污蔑!”
尤拉倒是还有心情去安抚他:“别生气,先生。”
“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我。”尤拉的眼睛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映照下异常明亮,“我是说任何人。”
芬尼安却没有被鼓励到,他颓然蹲下。
良久,他才说:“没有试卷怎么才能交出满分答卷呢?”
“怎么没有呢?”尤拉笑笑,她指着地上一直未曾被挪动的尸体,“第一个谜题!”
“先搞清楚玛琳小姐的死因吧!”
尤拉一把将芬尼安从地上拉起来:“先生,来,我们先看看——”
尤拉徒手探查起地上玛琳小姐的身体——结合上一次的经验来说,她压根不需要保留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只需要口头说出正确答案,便足以判断出胜负了。
上一次打破了游戏系统的限制,最后却被送到了这个鬼地方。
尤拉默默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游戏并不是这么好出去的。
可是——在列车上,她为数不多剩下的记忆,甚至是她向来都很准的直觉都告诉她——只需要找出世界意识并且销毁它们,她就能回家了。
尤拉一时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回过神来继续观察玛琳小姐的尸体。
她脸色苍白——当然,死人的脸蛋一向都是苍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在她刚倒下时,尤拉想,脸颊处倒是鲜红的。
“像是中了毒。”她几乎可以笃定眼前人的死法。
尤拉立刻示意芬尼安来看,芬尼安很有经验的翻开玛琳小姐的眼皮,肯定道:“眼球外凸,瞳孔有扩大迹象,确实很像中毒。”
在分析案情时,这位年轻的列车长瞬间忘记了目睹草菅人命惨案的痛苦,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案件的侦查中。
尤拉瞬间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擅长哄人。
“掰开她的嘴看看?”尤拉说着,手下的动作已经先一步进行了,“她吃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食物残渣。”芬尼安仔细探查后遗憾摇头。
“或许是玛琳小姐来派对之前吃的呢?”尤拉随口猜测。
“也不无可能。”芬尼安同意,“然后应该怎么查呢?”
尤拉站起身,小跑几步去将餐桌上的桌布抽下来。
桌布也是白色的,很难得,在人们享用过大餐后它还是干净的。
“给玛琳小姐盖上白布吧。”尤拉也有些于心不忍,她唉声叹气,“我不明白,先生——我是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设定呢——血腥,残忍——这个游戏,我是说我们所待的世界,我并不觉得它带有任何娱乐性质。”
“很难说,尤拉小姐,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芬尼安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法国产的手帕。
他自嘲地看向崭新的手帕和掌纹异常的手掌。
作为游戏NPC也有好处,像手帕这种设定内的东西总会不断刷新,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去找人问问吧。”尤拉叹气,“我们总得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篝火彻底熄灭了,剩下几块烧得黑黢黢的木块,已经看不出来它作为“圣诞树”的原貌。
这场声势浩大的派对仿佛从来没有举办过一样。
“又是三天——”芬尼安感慨。
“走吧,我们先去找安娜婶婶问问。”尤拉加重了“婶婶”两个字的读音。
“还有一件事。”芬尼安皱眉,“尤拉小姐,你也发现了吗。”
“您说。”
“您难道不觉得那个杰登很不对劲吗?”
尤拉沉思片刻才回:“当然。我想,他应该和您是同一种情况。”
“您是说……”芬尼安目光闪烁。
在日复一日乏陈可善的剧情里觉醒自我意识的NPC,在清醒的那一刻他会有多痛苦呢?
尤拉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剧情每重复一次,都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未婚妻死在自己面前。”
“他疯了。”芬尼安笃定地说,“如果他挚爱自己的未婚妻,爱人一遍又一遍死去,只为了给前来探秘的人提供素材。”
尤拉却嗤笑:“如果谈不上‘挚爱’呢?这一点我难以苟同,先生。还记得玛琳小姐的话吗——‘他出轨了’。”
芬尼安哑然。
尤拉还是兴致勃勃:“出发吧,先生。答案可不会长腿自己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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