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连青是南归寺的贵客。
他第一天来的时候,是住持亲自去接待的。
那会大家都在猜测他和住持的关系,直到他的到来伴随着新水井的开凿和旧房屋的修缮,人们才在住持笑意满面的宣布下得知,原来又是一位心向佛法又乐善好施的慈善家。
此地偏僻,寺庙却兴盛。寺里的人对此习以为常,不再过多关注。
慈善家......吗?阳明手里拿着扫帚,站在客堂外边扫地。季连青走出来,看见他,温声喊:“小阳明,作业做完了没有?”
阳明看他一眼,沉默地点头。
宋湜冷眼旁观,不禁想:这人究竟为什么对阳明如此上心呢?
他想着,阳明手里又被塞了一把糖果,这次是水果味的软糖。
季连青蹲下身,笑着询问:“你最近有没有去找过‘她’?”
这个她,应该是指阳明的妈妈。
阳明点点头。
“那你想不想和你妈妈说话?”
阳明犹豫了一会:“......不用了。”
季连青摸了摸他的头发:“如果你是怕认出来后,被她讨厌,我这里有个办法。”
阳明没有说话,宋湜却从他有些加快的心跳中得知了答案。
季连青抱来一只猫。
在阳明的视野里,猫的通体雪白,偶尔夹杂了星点棕色,是乡野最常见的田园猫。它表情茫然,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一双翠绿色的狭长眼睛和阳明对视。
宋湜瞅这只猫格外眼熟。真奇怪,自己好像没有见过这样一只白猫吧......
最眼熟的应该是这双眼睛,狭长的。
哦。
是小黑。
很显然,现在的小黑和任何一只普通的猫一样,毛茸茸,不会说人话。更重要的是,活着,没有变成模样可怖的猫鬼。
所以,小黑是怎么变成之后那样的?莫非和季连青有关......
以及,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他已经借助阳明观看他三天的生活了,整整三天!那尊理论上应该作为主角的佛像却一直没有出现过啊!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正好在厨房附近发现它偷吃,”季连青冲阳明眨眨眼睛,“作为代价,让它帮我们小阳明一个忙好啦。”
他年纪很轻的样子,做起俏皮的动作并不违和,像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与他相比,身边寡言的阳明反倒看起来更稳重一些。
阳明不知所措地接过季连青抱来的白猫,随后,季连青冲他安抚地笑笑,点了点他的脸颊。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脸上蔓延,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重组、折叠,好在并不算难受。
季连青拿过镜子,让他看见自己焕然一新的脸。
圆润的面颊,水灵有神的眼睛,一个陌生的,很寻常的七岁小孩的脸。
宋湜见眼前场景,心里惊道:能轻易给别人改容换貌?这季连青果然不是凡人。
说起来,擅长易容的生物,他知道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心善的茬啊。
他正冥思苦想怎么告诫阳明不要被眼前的怪叔叔坑蒙拐骗,阳明已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了,过了好久,才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我?”
“一些小魔术啦,”季连青轻松地解释,“现在你不会被妈妈认出来了。”
阳明睁着眼睛,还沉侵在惊讶之中,听到宋湜的声音小声响起:“阳明,我建议你带着小黑,离季连青远一点。”
小黑?他在心绪起伏间,完全忽视了宋湜话语的最后部分,低头看了看揣在怀里的白猫,问季连青:“它的名字是什么?”
季连青笑吟吟的亲切样子带了点意外。
“没想到你对这个感兴趣。乡间野猫,大概没有名字吧?你可以为它起一个。”
阳明迷惑地站了会,不过是出于好奇问一句,怎么就跳到让自己起名字上了?
虽然迷惑,阳明还是思考片刻:“叫小黑吧。季连青,它能帮我们什么忙?”
季连青神神秘秘地说:“别着急,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黑听不懂人类的谋划,舔舔爪子,把饭粒扒拉下去,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宋湜在一边无能狂怒:“阳明,阳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阳明听见了,但他不想听。
虽然他隐约知道季连青或许别有目的,但这人给出的东西都太好太诱人了。他两年前一个人在山间从早上站到晚上的时候,从未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妈妈。
那个亲手把他丢掉的妈妈。
妈妈的手掌是柔软的。她喜欢唱歌,看书,并不擅长家务活,阳明用他稚嫩的双眼,一言不发地洞察了以上事实。
他似乎总是比周围的孩子话少一些。妈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将他放在膝上,小声哼歌。哼着哼着,阳明会感受到脸上滴落几颗水珠。
妈妈会用白皙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然后问:“之之,你爱不爱妈妈?”
“之之”似乎是他在原来那个家的名字。
但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全名。妈妈也很少叫这个,大多时候她都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母亲对阳明来说值得珍惜,它只存在于膝上的片刻。
而“爱”是他目前没有太明白的词语。不过如果妈妈真的需要,他会这么说出口:“我爱妈妈。”
但其实,妈妈一般不会想听到这个答案。
正确的做法是摇头,妈妈会因此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然后自己小声嘀咕一句:“我好想家啊。”
阳明知道了,这里不是妈妈的家。
季连青带着阳明再次来到那间小巷,阳明面带疑问地跟随指示走近。
他原本走得很胆怯,后来想起自己现在并不会被认出,步伐不免轻快了一点。
他可以因此和妈妈多说几句话吗?只是,不知道妈妈喜不喜欢陌生的小孩子......
阳明想着,怀里的小黑突然跳下,驾轻就熟地往木屋侧门的角落跑。阳明跟着它的路线看过去,那里放着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面盛着几条油炸过后的小鱼。
他慢慢走过去,看小黑埋头在吃,正犹豫要不要阻止,侧门里走出一个女人。
阳明下意识站住,女人看见他,友好地笑笑:“这是你的猫吗?”
是妈妈。
真的没有认出来......说不清楚的情绪荡漾开来,阳明也随着女人的笑弯了弯嘴角。
他过了几秒,才想起季连青刚刚的指示,连忙说:“是的。不好意思,我没看好它。”
女人也许是见他模样可爱,多看了他几眼。
“没事,这是我特意给它留的。”女人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黑的脑袋,“它这几天一直来我这蹭饭吃呢。”
阳明:“是吗,太谢谢你了......阿姨。”
有些奇怪。
宋湜听着这对母子客气的交谈,在心里想。这里离寺庙并不近,大大超出了一只野猫的自由活动范围,而季连青却说他是在寺庙厨房抓住的小黑。
那只有一种可能,季连青一直密切关注着这里的情况,知道阳明的妈妈最近正在投喂小黑,所以特意把它抓过来,“帮个小忙”......
哈,这季连青真是煞费苦心!还是那个问题:他对这个孩子如此上心,究竟是想做什么?
天色渐晚,阳明心里有些不舍,还是提前说了再见。
女人愣了会,旋即温柔地笑着,说:“再见啦,小阳明。”
因为季连青说,不要待太久。
“你的妈妈似乎不喜欢粘人的小孩,”他说,“不过,只要听我的话,你们可以一直高高兴兴地相处下去......她不会介意有人和她说话的。”
当然,前提是这个人不是她的儿子。所以阳明注定要一直保持着这个陌生的形象和妈妈见面。
但这无所谓,他今天很高兴,妈妈很少对他说这么多话。
光是再回忆起这件事,他惯常平直的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脸颊泛起喜悦的血色。
季连青看他的样子,忍不住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发丝:“这么高兴?”
“嗯。”阳明点点头,他心满意足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季连青说。
宋湜不动声色地观察季连青的神态,好像是一副真心为阳明开心的样子......难道其实他目的单纯?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山间修了水泥路,行驶起来除了弯弯绕绕了一些,不算太陡峭。阳明来的时候有点晕车,此时却精神很好地看着窗外,嘴里含着季连青给他的水果糖。
在糖果甜蜜的滋味中,阳明不知在想什么,手纠结地在车窗边缘扣啊扣。半晌,鼓起勇气喊前面驾驶座上的人:“季连青。”
季连青“嗯”了一声,尾音上扬,表示疑惑,
“能不能求求你再帮我一个忙?”阳明说着,内心有什么在不断膨胀,为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几乎感到兴奋了:“我想要帮我妈妈......”
离开这里。
回她的家里去。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宋湜心里咯噔一下。
后视镜里,季连青的嘴角有一瞬间的上扬。
青年听罢,和煦地说:“这是你的愿望吗?”
阳明紧张地点头,马上补充:“需要做什么?我会听话的。”
*
阳明的屋子虽然小,还很不起眼,但其实离宝殿很近。
透过窗口,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香火,嗅到一些经年不散的味道。
住持从不让他礼佛,但阳明早已对南归寺里的金面佛像、五彩壁画和人来人往习以为常。他习惯了僧人们的诵经声,来客们虔诚的神态,偶尔在角落翻出的几本经书。
他对这些有种莫名的兴致,能捧着看一天。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宋湜念出书上的句子,见阳明看得认真,不免问他:“你能看懂吗?”
他对答案不抱希望,这书用的还是梵语,别说一年级的小学生了,南归寺个别僧人都未必能通读全文。
结果阳明说:“我知道。”
宋湜:“......是吗。”
他悠远的记忆里,这种无师自通的人,好像就叫“宿慧深厚”吧?
可恶,这小孩似乎比他还深厚一点点。
宋湜略过了这个话题,开始了今日第无数次劝阻:“听我的,不要答应季连青。”
阳明也照例忽略了这句话。
他行事有时候不像个孩子,哪个孩子能做到如此熟练的选择性耳聋?
宋湜说得口干舌燥,有点急了:“阳明。”
“......季连青并没有让我做什么。”阳明终于回应。
他此时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密密麻麻的经书,身边有一张质感奇异的黄色写经纸。
那写经纸厚度颇为可观,其上光泽熠熠生辉,宛如被一层幽微的灵光所笼罩。
纸上以朱红笔墨细细勾勒出的生物,姿态若乘风欲去,飘逸出尘,栩栩如生。
弥驮灵,依附契约存在。
相传它曾经有个更为古老的名字,意为解脱,不过现今已失传。
它以人之罪业为食,若人有赎罪之心,又有夙愿未成,可与其签订契约。弥驮灵会根据罪业大小,评估契约是否成立。
一旦成立,它便会给出条件,条件达成后,就算完成【赎罪】。
至此,人的夙愿能得偿,弥驮灵也得以依照规则,吞食罪业,
若未达成,弥驮灵倒不会怎么样,只是失约之人,轻者地狱无期游,重者神识俱散,灰飞烟灭而已。
宋湜在看到季连青拿出这玩意的下一秒就喷出一口老血。
“这是一个七岁小孩应该签的东西吗!”他崩溃,“季连青是图穷匕见了!而且,你哪里有罪可赎?!”
他在呐喊,然而现实世界里,这屋子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叫做阳明的小孩能听见他说话。
阳明轻轻地说:“我出生就是有罪的。”
宋湜沉默了。
他说:“你想让你妈妈离开......有别的办法,没必要动用这种东西。如果你愿意等......”
他算过时间,不久之后,他就会和沈一庭来到这里,如果那个时候寺庙和阳明还在的话,那就来得及。
可他又实在不能笃定地说出这句话,他此行是为解惑,现在却依旧没有搞清楚寺庙覆灭的原因,甚至积累了更多的疑问。
尽管关于季连青为什么要阳明与弥驮灵签订契约,他有猜测,但证据不足,一时也不好确定。
......他真是有点佩服季连青了,是怎么做到事事尽在掌握的?可恶啊。
阳明没有再说什么。昨日的喜悦散去,他恢复了平常宁静如死水的神情。
宋湜忍不住想:这孩子有纠结吗?有犹豫吗?他对于季连青真实目的存疑真的一无所知吗?
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平静、这么果决......这正常吗?
他只恨钻不到阳明心里,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阳明下床,拿起书桌上的美工刀,试图割破手腕间的皮肤。
以血为契。
宋湜看他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别急啊!季连青不是还给了你两天吗?凡事多思考!阳明!!阳明!!!”
突然间,屋内闯入一个圆滚滚的白色生物。
它身后追着一只硕大的老鼠,白色生物发出尖叫,浑身皮毛炸开,慌不择路,撞上了阳明拿着美工刀的手。
阳明吓了一跳,喊:“小黑!”
巧合就是这么奇妙。
美工刀划破了小黑的皮毛,一滴属于猫的血液落在写经纸上。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自《大般涅槃经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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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弥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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