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湜怔愣半晌,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弄清现状,面前的画面却像是信号紊乱的电视机屏幕般闪烁摇曳起来。
供桌太大,而小黑的身躯太小,他几乎再看不清全貌,正欲迈步向前之时,一只手从旁轻柔地拉住了他。
那个人声音温煦柔和,充满着真情实意的关爱。宋湜抬眸望去,只因视线渐趋模糊,看不清确切的面庞。
只听到他说:小阳明,别哭。
刹那间,画面彻底熄灭。
该死。宋湜想,这些年来法力越发薄弱,竟是越来越支撑不了和花瓣的稳定连接了。
转瞬之间,光线渐亮,自己坐在一间教室里。正对着的黑板上,年纪二十出头的女老师用白色粉笔写下几个汉字。
阳光像金子。
她写完,将粉笔一丢,扶着颊边的麦克风,展颜笑道:“大家认不认识上面的字呀?”
身边坐着的都是五六岁的小孩,回答时把尾音拉得好长:“认识——”
“那请一个小朋友读一遍好不好?”老师想了想,可能是不太认识全班,把讲台上的名单拿起来一个个看。
“我们班上是不是正好有人名字里带阳光?”老师笑眼眯眯,“阳明,你来读一遍吧。”
随着老师的话语落下,四周传来小声的笑,好几个小孩不停地回头看。
阳明,真是特别的名字,看来自己暂时借用的是这个小孩的视角......
他有点疑惑,自己明明是借助的那尊佛像,怎么会落到貌似不相干的人身上?
虽然和预想的有些出入,也不知道此行有无意义,但都走到这里了,且行且看吧。
“阳明”被老师点名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宋湜:“阳光像金子一样。”
好吧,根据经验,他做什么一般起不了额外用途。
——周遭的场景不过是往昔如实的映照罢了。
就比如,现在。真正的阳明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老师。
老师耐心地等了他一会,见他还是一副木木的表情,出言提醒道:“没关系,不用怕,大声读出来就好了。”
宋湜心底不住地鼓劲:“阳光呀!加油加油,读出一个字就是胜利。”
阳明依旧不说话。在外人看来,他瘦小的面庞面无表情,瞳仁黑而大,透着清水般的呆滞。
老师有些尴尬,最终让阳明坐下了。有人窃窃私语,吃吃笑起来:“安老师,你怎么正好点了一个傻子!”
他说完,周围的孩子也跟着笑:“安老师真会点人。”
“阳明不是傻子,是哑巴啦。”
不。宋湜想,这孩子不傻也不哑巴......他好像就是不想说话。
放学时小孩们成群结队地往校门走,阳明一个人来到教学楼后方的停车棚,用力抬出一架自行车。
自行车似乎是女款,破旧衰败,车身所涂的红漆已剥落大半。可即便是女款,对阳明来说还是太笨重了一些。他蓄力一跳,两只脚踩在踏板上,屁股悬空,整个人扶着车把,站在车上。
脚一蹬,车轮滚动,清风吹过。
阳明时年七岁半,上下学自给自足,骑行三十分钟闯过杂乱的集市和山野小道。这天阳光好,他蹬了一会,像是想起什么,方向陡然一转,驶入另一条小道,路旁渐渐出现颜色各异的水泥砖房。
阳明把车停在一个角落,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悄然钻入一个小巷子。巷子潮湿,白色的塑料水管交错,墙上布满青苔。阳明矮身躲开一排晾晒的衣物,在一间格外狭小的木房边停下脚步。
即便是在这样的山间,也很少见到木墙瓦顶的房子了,面前正是难得的一座。
此时,一个脑后盘发的女人坐在门槛前摘豆角,嘴里小声哼着歌。
阳明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纹丝不动,宋湜便也跟着听了一会。女人身在乡间,心灵却在音乐殿堂驰骋,哼的是G大调浪漫曲。
他瞎猜的,猜错概不负责。不过,重点不是这个。阳明为什么要专程在这里听别人哼歌,他认识这个女人么?
阳明又站了一会,良久,手探入宽松的领口,掏出一个玉坠子。
玉坠质感相当一般,胜在雕刻的佛像笑容可掬,很喜庆。他看着佛脸上没心没肺的笑,眼中流露出一些眷念,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旋即将玉坠塞回领口。
随后他转身离开,离开巷子的时候,看见自己藏在草丛里的自行车边上站了一个男人。
他警惕地往后退几步,想找什么东西再挡住自己,男人已率先开口:“小阳明。”
阳明脚步一顿,迟疑数秒,缓慢地向男人走去。
男人扬唇一笑。宋湜暗自打量着他:个子高,皮肤白,眉眼......姑且出众,虽然大不如他,但也算很清俊的类型,笑起来格外有感染力。
“你见到你妈妈了,对不对?”
阳明沉默地点头。
“我说的没错吧。她脖子上挂着和你一样的玉坠子,和你小时候记忆里一样。”
阳明顿了顿,再度点点头。
男人说了半天,见他如此,面上浮起一丝无奈:“哎呀,你这孩子。我帮你找到妈妈,你连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说完,自顾自摇头,蹲下身,与阳明平视。
“虽然不抱什么期望,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男人眼睛笑成月牙,和颜悦色,“说对了请你吃糖。”
阳明抿紧嘴角,许久之后,才开口:“季连青。”
声音清脆而稚嫩。
“答对。”季连青看上去很高兴,从兜帽卫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放在阳明小小的手心上。
“......谢谢。”阳明说,“但,你为什么帮我?”
季连青注视着他,笑意在眼里怎么也散不去:“因为我看你很喜欢呀?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有让人特别有眼缘的能力哦。”
是吗。阳明在心里说。
有古怪。宋湜再度把这叫做季连青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尽管装扮简单,但气质和宋湜一路上见到的当地人格格不入,大概率是外来者,或者出门在外,偶尔归家的游子。
这么一个人,却能找到这孩子的妈妈。而且还是出于“有眼缘”这种毫无根据的理由。
不管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阳明的母亲,这个男人......都十分古怪。
阳明点点头,没再说话,把自行车抬出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季连青叫住他:“别急,听我说完。”
可能真的是心里感激,阳明虽然万分抗拒和人交流,对季连青还是存留了一定的耐心。
“你妈妈怀孕了。”季连青用平常的语调说出这个消息,“她马上要有新的孩子。”
阳明捏着自行车把的手紧了紧,低着头。
宋湜感知到,在季连青说完的下一秒,阳明的胸腔里蔓延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痛。
遗弃了上一个孩子,却能毫无芥蒂地接受新的吗?他想,事情真是复杂起来了。阳明看上去对母亲仍心怀惦念,也不知季连青让他见到那女人是福是祸。
“你不关心这个吗?”季连青见阳明好像没什么反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
“好吧,也无所谓。那接下来这个你关不关心?”
他手指托住下巴,看向阳明。
这人和眼前的小孩交流,倒是很平等的姿态,仿佛确信阳明能理解他的话语。
宋湜不觉得季连青能说出什么好话,如果他能干预,只想快点让阳明骑上自行车跑开。
“你妈妈不想要孩子,一个也不想。这个孩子不出意外,也会被她扔掉。”季连青笃定地说,“这样想,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宋湜:......啊。
阳明听完,漆黑的瞳仁定在季连青身上。
“嗯。”他微微点头,肩背紧绷的肌肉松了些,很礼貌地说,“我知道了。”
季连青依旧笑意盈盈:“我说完了,你走吧。”
*
阳明时年五岁,被扔在离家十公里的深山,人是早上扔的,到傍晚依旧呆坐原地,不哭不闹。
南归寺的住持正好路过,抱起小孩,对着那双宁静懵懂的眸子看了一会,又从他脖子上找到一块笑脸佛的玉坠。
一时间发了善心,把他收留进寺养护几天。住持原本想找到其他人家收养,却不知为何,每次连手续都还没办就被退回。
住持看着不言不语的小孩,思索片刻,临时改了主意,委托俗世朋友帮个忙。
哪里有出家人收养孩子的呢?朋友劝阻无果,孩子还是留在了南归寺。
想来捡到孩子时阳光正好,给他起名阳明。
住持未让他礼佛,腾了一间小房子。年纪一到送阳明去五公里外的小学念书,来回太麻烦,最后阳明找来一架自行车,对住持说,以后自己上学。
他自寺庙后门拐入一间房,这房子比周围的要矮小一些,原本是仓库,现在放着小床和书桌。他一回家就倒在床上,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不说话。
阳明一发呆总是没完没了,宋湜等得都有点无聊。
“这孩子不饿吗?不去吃饭吗?”他自顾自嘀咕,“我都听到他肚子在叫。”
阳明却开了口:“你是谁?”
宋湜:“诶?!”
阳明:“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宋湜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又说了一句:“我?你能听到我说话?”
阳明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似乎有点累了,小声从鼻腔里呼出一句:“嗯。”
这、这不可能啊!宋湜在那一刻把记忆里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从佛门经书到科学杂志,从“过去心不可得”到祖母悖论,没有一个能消解他此刻的震惊。
不应该的。
宋湜回忆起那花瓣。他曾经仔细研究过它的效用,一般来说,可借助真实存在的物体,创造一结界供人阅读此物历经的过去,某种角度上来看还真是“一花一世界”,妙哉妙哉。
只是......能进一步出手干预、或者让“过去”的人听到他说话什么的,不是他这种境界做得到的呀!即便是万姻,也得......
阳明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他脖子上用红线挂着的玉坠从衣服里漏出来,落在床单上。
宋湜和他共享视野,眼前只好跟着一片漆黑,大脑也渐渐昏沉,仿若要掉进梦里似的。
这时候,屋子里走进一个人。他带着熟悉的气息,悠然走近。
似端详了阳明片刻,而后伸手,替小孩把身边的被子盖在肚脐眼上。
他做完这一切,轻笑一声,声音温和:小阳明。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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