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祭礼物。
最开始的时候，冲田总悟对这件事是没有任何想法的。
毕竟送礼物什么的，从小到大除了姐姐以外，就连近藤先生都没能享受过这个待遇。
怎么可能轮到其他人。
然而就在这样笃定的自我认知之下，有什么东西却似乎在悄悄变化。
尾巴缺了一角的鲷鱼烧剑穗被悬挂在剑柄的尾端。
随着一次次空挥，木制的挂件不间断的磕到剑刃、剑把、甚至是持剑者的手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木剑因为用了很久的原因，原本有些粗糙的表面已被摸平。光滑的手感不会在给掌心的皮肤带来负担。
然而冲田总悟挥着挥着，却在鲷鱼烧又一次拍击到手背的时候，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上面曾经附着过的温度。
那是一双和他差不多大的手掌。触感并不如姐姐的手心柔嫩舒适。
就如同他的手一样，也充满了大大小小不知道在哪里磨出来的细茧。
说实话，要不是那天那家伙突然动手动脚的来拉他，他或许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毕竟他可没有盯着别人手看癖好。
只不过……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甚至对于那天的事情仍然感到不自在。
可在一次路过村子里便利店的时候，冲田总悟却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目光久久地落在店铺上方悬挂的一双手套上面没有移开。
……真是有够丑的啊，这个图案里的鸭蛋脸星人。
就连颜色也充满了乡土气息，和那个臭丫头平日里的风格莫名契合。
要不就这个吧？
礼物。
不，准确来说是那个该死的鲷鱼烧的回礼。
那家伙竟然敢送给他这种所谓的礼物，那就应该做好会被回赠更丑的东西的觉悟才对。
这么想着，冲田总悟最终把这副手套给买了下来。
但——
把东西当面送出去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毕竟那样做的话很有可能会是他忍不住砸爆她的脑袋。
所以最终，这份礼物被留到了山神祭的第二天。
去跑腿顺便放东西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碍事的家伙。
不是他说……这种包装精美、一看就知道挑选了很久的礼物是怎么回事啊？
既然都这么认真的选了，倒是好好的在祭典当天送掉啊，现在跑来摆在他面前是什么意思？一看就是故意的吧。
冲田总悟十分不爽。
因此，他当场便杜绝了这份礼物会和他的“回敬礼”一同出现在河野実花面前的可能性。
嚯。
脚感还蛮重的。
里面该不会装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吧。
金子吗？
但比起金子，那家伙还是和石头更配一点。
真是不好意思了。
这份心意，看来是传达不到了呢。
***
河野実花当天便看到了这份被摆在桌子上的“礼物”。
然而因为没有署名的关系，她把这双粉艳艳的、上面还印有○特曼大头的胶皮手套拿在手中观察了好久，没搞明白这种难看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家里。
不过看上去倒还挺有阿织的风格。
毕竟阿织一向喜欢这种色彩鲜艳的东西，就连河野実花做和服的料子都是她亲自采买回来的，一眼望去全都是大红大橙大紫，饱和度非常刺眼睛。
既然是妈妈买的，那河野実花自然是喜滋滋的收用了。
并且还在跟药铺的加藤老板聊天的时候，当做闲话一样的开心地炫耀了起来。
“我家的妈妈也买了○特曼给我！虽然还没有看过，但现在已经开始喜欢起来了呢！”
“是吗？听上去不错啊。”
加藤老板温吞的笑着，脸上戴着河野実花赠送的老花镜，面相更添了几分和蔼。
他现在看河野実花的眼神像极了在看家里的小辈，本来就脾气不算差的人，现在说起话来更加的温声细语了。
加藤老板给出了一个建议：“既然这样的话，不如给母亲写一封信表达感谢怎么样？”
“写信吗？”
河野実花黑溜溜的眼睛睁圆了一些，歪着头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啦，不过我的字不好看欸。”
在三叶的倾情教导之下，如今，她的识字生涯已经到达了新阶段，只要不是太生僻的汉字都会读会写，超越了近藤道场百分之95的人。
只不过会写，也要分是哪种会写。
以她现在的情况，姑且可以说是记得笔画，但不管是假名还是汉字，实际落笔之后全部都歪歪扭扭，像当初被一脚踩扁的毛毛虫似的，怎么看怎么立不起来。
三叶说只要再多写写就好了。
河野実花目前还没有开始进行这一步。
加藤老板也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语气轻松地告诉她：“文字只要可以让人读懂就好了，并不在乎其表现形式。你给令堂写信，是为了表达长久以来养护你长大的爱与谢意，只要将意思传达到了就好，不用太在乎别的。”
好看的字或许可以锦上添花，但自古以来最能触动人心的，往往都是句中的含义，而并不是字体本身。
加藤老板是认真的想要教授给她一些人生道理。因此脸上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河野実花看着他的脸，似乎是从这番话里悟到了什么，直到工作结束时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了。”
临走之前，站在药铺的大门口，河野実花以一副同样认真的表情，严阵以待的对加藤老板说：“那我也会写信给旦那先生你的，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嘛，也应该向你表达谢意才对。”
“我、我吗？”
没想到河野実花琢磨了这么久，竟然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加藤健三有些受宠若惊，惊讶的连话都有些磕巴了。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所以愿意释放善意给其他人的，一定都是故事小说里的大好人吧！”
河野実花信誓旦旦地说：“你就等着好啦，旦那先生。我一定会感谢你的！”
竟然把一件小事说出了要干大事的感觉，加藤健三感动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就期待着了。”
***
河野実花的写信计划整整持续了三天。
在她看来，这份感谢名单上的人不多不少，但都是需要好好对待的存在。
所以便拖拖拉拉的写了很久。
阿织的身体好了很多，阔别已久的回娘家探亲去了，估计还要过两日才回来。
因此河野実花先写的是其他人的，打算把最重要的人放到最后，认真的打磨一下。
冲田总悟也意外的得到了一封来自河野実花的手写信。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河野実花心里面有多感谢他，纯粹是因为写完三叶以后发现纸还剩下一小节，就这么放着不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于是乎，河野実花把那一小节纸裁了下来，大约三指宽的样子，长度与其说是信，到更像是一张随手扯下来的小纸条。
因为相比起其他人没那么正式的缘故，河野実花先揣着这张小纸条伪装而成的假信，于夏日午后的一棵树上，找到了正在偷懒打盹的冲田总悟。
夏日阳光晴朗，嘈杂的蝉鸣声中，葱葱茏茏的枝叶层叠交结，有星星点点的光斑连着树影洒落下来，缀满了脚下的一小块土地。
炽热的季节，就连空气里仿佛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河野実花早早的便换上了更轻薄的短打，露出的小腿暴露在朗日之下，白的几乎发光。
她叉腰看着树上交叉着后脑、仿佛陷入熟睡之中的冲田总悟，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意识，提起声音不客气地大声喊道：“起·床·啦·总·少·爷——太阳公公晒屁股了！！”
声音很大，方圆一百米只要是个活的大约都能听个响。
然而睡梦中的冲田总悟却像是突然聋了似的，保持着一个姿势岿然不动，连个最基本的惊醒警觉的反应都没有。
想也知道是在装睡。
于是河野実花当即就把鞋子给踢掉了，撸起袖子抱住树干，上下打量了一眼，一个使力，三下五除二的便窜了上去。
速度看起来比猴还快。
在上树之前，她还顺手从树干下面的杂草堆里扯断了一根叫不上名字的白色野花，此时小心翼翼地扒着树干，伸出手便用野花在冲田总悟的鼻子下扫了一下。
恶作剧的意味可以说是非常明显。
冲田总悟原本是半坐半靠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背靠着树干的方向在闭眼浅眠。
这会儿被河野実花一骚扰，顿时连假装无视也做不到了，只好臭着脸一脸寒冰的睁开了眼睛，“啪”的一下打开了河野実花作怪的手。
“你干嘛？道场那边已经盛不下你了是吧，怎么连这边的环境都要专门跑过来污染一下啊，烦不烦。”
“不烦，讨厌鬼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那边点去，给実花大人腾个地儿。”
冲田总悟被推搡着肩膀，不是那么情愿，但又好像没有太坚持的挪动了位置，当真腾出了一块可以供人坐下的地方。
河野実花又猴一样的手脚并用，从树干上把自己转移了过去。
刚一坐下，便听到旁边冲田总悟不满的声音。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这里睡午觉的。”
冲田总悟说：“那边树那么多，你就非得过来挤我是吧，故意找骂的吗？”
“怎么，挤你不行吗？再啰嗦就把你从这里一脚踹下去，让你知道知道実花大人的厉害。”
河野実花哼哼着冷笑两声，成功的把自己过来找人的目的给忘光了，捏着野花又故意往他鼻子底下凑。
冲田总悟躲了躲，没躲掉，最终很不耐烦的把花抢过来攥在手里，咔嚓咔嚓几下给掰碎了。
手指一松，野花的尸体从掌心里扑簇扑簇的掉落下去，而他还很嫌弃地拍了拍手，把碎叶渣滓也全部都抖没了。
做完这些以后，冲田总悟冷眼瞥了她一眼。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的，打扰我睡觉。”
“睡觉不能去道场或者回家里睡吗？为什么要在这里？”河野実花再次抓错了重点，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近藤道场乌黑的屋檐，“不管是近藤先生还是三叶姐，应该都不至于不让你睡觉吧。”
竟然还偷跑到这里来了。
这家伙果然是在偷懒没错吧？
“你懂什么，在道场里睡的话那还能叫偷懒吗？”冲田总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光明正大的承认了，“而且姐姐的身体又不好，午睡时间不去打扰是常识，你究竟有没有脑子啊，你这个笨蛋混蛋。”
“咦，我的称呼又变了吗？”
经过了长时间的对抗，河野実花现在对于他口中那些不好听的词汇已经相当的习以为常，没有最开始的那样那么当回事了，但还是以牙还牙的回敬了过去：“所以我不是在这里和你说话吗，你这个呆瓜混蛋。就是因为三叶姐睡了我才出来找你的，不然你以为我能想起你吗？”
说完以后，河野実花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只手撑起下巴，有些忧愁地说道：“三叶姐的身体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一直咳嗽，怎么想都是平时吃辣吃太多了吧，是不是伤到了肺呢？”
啊……要是三叶姐的身体没问题的话，她也不至于现在沦落到跑来树上和这个讨厌鬼君说话了。
真是令人悲伤的事情。
不过这样愁苦的表情在她脸上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河野実花很快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欢快地踢了踢悬空的腿说：“没关系，等我学会了医术当了医生先生之后，我也可以给三叶姐治病了！现在只好先让她少吃着点辣椒了，喂总君，你倒是也劝一劝啊？”
“我倒是劝了，但你看她听吗？”
冲田总悟说着，对于她话语中没有根际的笃信和乐观感到一阵无语，翻了个白眼道：“而且就你？省省吧，你那点只比林子里的猩猩大不了多少的脑子，当了医生以后能不治死人就不错了，还指望着你来照顾姐姐吗？”
“那可不一定哦。”河野実花说，语气中听上去有种一定能做成功的迷之自信，轻快而又有力，这也是冲田总悟这么久以来关于她身上最不明白的一点，“毕竟总君都打算当武士了，我当医生又怎么可能做不好呢？”
武士吗。
冲田总悟怔了怔，一时没接上话。
河野実花注意到了这点，乌灵灵的黑眼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懂就问：“怎么啦，难道总君以后不想当武士吗？”
既然已经选择在道场里学习剑术，那么将来的路怎么想都跟剑会扯上关系。
自然就是武士了。
“……那种事情，应该怎么样都好吧。”
大约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认真的顺着话题思考这个关于“将来以后”的问题，冲田总悟略微顿了顿，猩红色的眼睛落在了远方的某一点，似乎并不怎么确定地说道：“我只是想拥有可以保护重要之人的力量，而手中的剑恰好可以做到这点而已。”
“那这不还是打算当武士嘛？”
河野実花拄着脸，微微侧头注视着他的侧脸。
透过树影与阳光的间隙，她望着他细腻低垂的眉眼，认识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跟这个讨厌鬼的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选择了走上这条路。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都不要后悔。
就这么笔直的走下去吧。
这么想着，河野実花难得没有说一句怼一句，从胸口里把带着体温的小纸条摸了出来，抓住他手腕一把塞进了他的手里。
“喏，这个是给总君你的，打开看看吧。”
在河野実花的示意之下，冲田总悟勉强收敛了逐渐飘远的神思，下意识顺着她的调遣而行动了起来。
然而纸条刚一展开，他的眉头就不禁拧到了一起，霎时间露出了面对她时特有的嫌弃表情。
“……好丑的字。”
冲田总悟说完，小腿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他顿时翻了个白眼，不爽地嘁了一声：“实话而已，受不了的话就把东西收回去啊。”
“我才不要，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爱看不看，我不在这陪你玩了，真没意思。”
刚刚才在冲田总悟身上体会到了那么一点点战友情的河野実花，当即不开心地皱起了脸，说完以后就转身沿着树干溜下去了。
她穿起鞋子跺了跺脚，仰起脸朝他做了个鬼脸，很快就扑腾着手臂跑远了。
切……什么啊，越来越不禁骂了。
才说一句就跑了，真没意思。
冲田总悟这么想着，见河野実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百无聊赖地攥着纸条伸了个懒腰，这才就着洒落的阳光，靠在树干上，把纸条举起到和眼睛平行的高度，重新费劲的读了起来。
「敬启（也不怎么值得敬的）冲田·白眼狼·讨厌鬼·欠债不还·学人精·幼稚鬼·臭猪·总悟君：
礼物的事情从三叶姐那里听说了！
ありがとう——
虽然丑了点，但看在和妈妈的审美一样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了哦。
以上！
你最大度的债主·机智聪慧·一拳干爆拾禾村的·河野実花大人，敬上」
……
微风拂过，头顶树叶被吹动，发出轻簇的响声。
树枝上靠坐的身影穿着雪白的剑道服，宽松的袖口从手腕滑落，跟随着风向微微摆动着。
冲田总悟捏紧了掌中的纸条，微微垂下脑袋，垂落的发丝遮挡住脸上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那对隐藏在浅色头发下的耳廓似乎已经泛起了红色。
色彩越演越烈，最终有大面积蔓延开来的趋势，朝着雪白的脖颈上下开始附着。
……什么啊。
这是在道谢，还是在骂人。
怎么会有人把开头结尾的名字写的那么长的。脸皮真厚啊。
可是……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头顶飞过，扑扇着翅膀没有停留的飞向了远方。
冲田总悟默默地将揉皱的纸团重新折好，放进了胸前交叉的衣领里。
他抬起手，捂住躁动不安的心口。
……
和她一样。
这次，他也原谅她……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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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竹取之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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