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拂，天与地是一色的暗淡。一道黑灰色身影在茫茫雪原之中踽踽独行，几乎要融于其中。
被迫绑定在这道身影旁边的江绪抹了把脸，开始第三十七次思考为何自己明明类似于魂体状态，却仍会有风雪拍脸的感觉。
这时，他看见那道身影停了下来，并未如昨日那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向前走。
嗯？江绪提起精神，飘近了那道身影。
只见那人停顿片刻，抬手解开脖颈的系带，向后摘下了兜帽。
兜帽落下的瞬间，绸缎般的黑色长发顺滑倾下，而后被风扬起，露出先前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脸。
青年眉目隽秀，容貌清绝，双眸如潭水般深邃而沉静，气质虽称不上冰冷，却无端给人一种距离感，恍若那云端明月，恬淡高雅，清冷岑寂。
"嗯？"江绪又凑近仔细打量了几遍，总觉得那青年有几分眼熟。
叮、叮、叮……
清灵的金属相击之声以某种奇特的韵律响起，打断了江绪的思绪，他循着声音看去，遥遥看见了一抹蓝色。
那蓝色迅速靠近，在视线中不断明晰，不过几息之间，便来到了眼前。
巨兽鹿角龙尾，金色兽瞳炯炯有神。它身形矫健，线条流畅，四肢粗壮有力，厚密毛发柔顺而有光泽，很是威猛神俊。
骑在上面的少女看起来不过碧玉年华，五官秀美，清眸流盼，身穿浅蓝织金袄裙，在那猛兽衬托下颇有些娇小可人。
到了青年跟前，少女并未从坐骑上下来，而是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上下打量了青年几眼：“仙君屈尊来此，有何贵干？”
青年任由少女打量，面色从容：“我有事希望能与雪族族长相商，还望司命大人帮忙转达。”
他的声音清而润，带着几分温柔意味，冲淡了清冷感。
“果然，”少女冷笑一声，“我就说呢，仙君日理万机，若非有事相求，怎肯轻易踏足这蛮荒之地？”
“早知今日会求到我头上，不知仙君可曾悔恨当日的绝情？”
似是受少女的情绪影响，那白色巨兽难耐地磨了磨蹄子，躁动地低吼。
被少女嘲讽一通，青年神色未变，而是先伸手拍了拍巨兽的腿，巨兽收拢住狰狞呲牙神态，乖顺地跪伏下来，嘤嘤两声，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青年的手。
而后，他才抬头看向少女，目光真诚：“所以，你是想让我对你道歉？”
看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少女下意识要反驳：“我不是……”
她突然卡住了，似是不知该怎么说，最终抿了抿唇，陷入了沉默。
“星遥，”青年仍旧语气温和，轻言细语，“我听说，雪族的司命只有经历过命劫才算正式成年，接过重任，对么？”
虽是问句，但他的语气里却带着笃定：“而你的劫数，是情劫。所以你才会冒死离开雪域，去灵域游历，因为你并没有在雪域遇到你的应劫之人。”
少女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镯，保持沉默。
青年放柔了语调：“你为了成为司命不计生死，莫要因儿女情长入了魔障。尤其是现在，不仅是灵域的变局，亦是雪族的机缘，要懂得珍惜才是。”
青年说得恳挚，少女却侧过头，明显是抗拒，等青年说完，她才转过头，不服气地质问：“那你呢？你和那个，那个人，你是修无情道的，那现在你不是入了魔障了么？你又有何资格说教我？”
“无情道并非……”青年顿了顿，摇摇头，无奈苦笑，“算了，就说我和阿渊，我们当时只是情势所迫，并非你们想的那样。”
“情势所迫？”少女冷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你敢说，你对他并无偏私？你又可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要危害整个灵域，你又当如何自处？”
“阿渊不会这般做。”青年断然否定，不过，他又顿了顿，蹙眉补充道，“嗯……若真有那一日，我自要亲手清理门户。”
青年语气坦然，少女直勾勾盯了他半晌，露出一丝略显古怪的笑：“好，这可是你说的。”
她似是心情好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松快些许：“你要拿何物与雪族做何交易？先说好，身为雪族司命，我要避嫌，可是没办法给你说好话的。”
青年流露出一丝自信的笑：“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只要能见到你们族长，他会答应的。”
“哦？何物？”少女看他十分有信心，有些惊讶与好奇。
她可是知道他所求之物价值几何的。她的确相信青年的实力，但灵域虽绝世珍奇比雪域多上许多，能打动雪族的却是少之又少。
交易，最重要是双方都能拿出对方感兴趣的东西。
“雪域资源匮乏，孤寒无比，却难以进出，尤其是你们，想离开雪域就要承受天道的压制与针对，”青年说着，目光扫过身侧灰茫黯淡的雪原，又回到少女身上，语速轻缓，“我有一物，可解此难。”
风雪骤然变得猛烈。
“真的？！”少女已经控制不住冷静的姿态，“你……”
她话音未落，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你的身体怎么了？”
青年神色未动，拢了拢衣袖，轻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前些日子突破失败，伤了身体罢了，过段时间就好了。”
“是吗？”少女面露狐疑，但并未深究，“那你可要好好养着，嗯，找那位孟怜姑娘看看。”
“我身边的人你倒是了解的很清楚。”青年调侃了一句，从袖中掏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镜子，扬手送入少女怀中，“便是此物，你可先给你们族长查看。”
“我可没打探，是辛夷姐姐主动告诉我的。”少女嘟哝着，伸手接过。
只是她一碰到镜子，立刻睁大了双眼，震惊地看向青年，语调不住地扬高：“这是……”
“嘘——”青年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意味，缓缓道，“不可妄言。”
风雪见停。
少女抿了抿唇，从手镯中捧出一块晶莹剔透的冰蓝色晶石送到青年手中：“给。”
“不用和族长商议？可别现在给了我，回头就要被关禁闭。”青年双手接过那晶石细细打量着，半开玩笑。
“我自有办法。”少女摸了摸镯子，“你可要用好我族圣物，只此一个，下一个要等八千年后了。”
“放心吧。”青年将变为水蓝色的晶石收入怀中。
交易完成，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只有微风拂过彼此的衣袂。
少女启唇欲言。
青年却开口打断了：“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说完，他不等少女回应，戴上兜帽，转身欲走。
“欸——等等，姜望哥哥！”少女下意识挽留。
青年顿了片刻，回过头，目光平和地看向少女。
少女眸光闪烁，嘴唇嗫嚅几下，最终颤着声开口：“我，我已经算过了，你的事情，最终会顺利的！”
青年愣怔了一下，随后扬起一抹温和的笑：“那就，承阿遥吉言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并未停留，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逐渐消失在雪色中。
少女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嘴唇颤抖，眼中莹光闪动。
巨兽的颈毛逐渐被浸湿，发出低低哀鸣，似是在安慰主人。
少女恍若未闻，仍是盯着那道微不可见地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道身影再未回头。
她闭眼苦笑一声，嗓音嘶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后会有期，咳，咱们，真的还能……后会有期吗？”
半晌，少女终于平静了下来，抬起眼：“族长，您还要看到几时？”
并未有人影出现，只一道声音在半空回荡：“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做得再多，你们也是不可能的。”
那声音音色低沉，语气却温和而慈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慈祥长者。
“我又何尝不知，”少女低叹一声，眸光明灭，轻嘲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否则，又怎么称之为劫呢？”
那声音叹了一声：“我现在也不确定，当初同意你出去，对你来说，是福是祸了。”
“天意如此，岂是我一人可违。就算，就算我苟缩在此地，也是逃不过的。”少女遥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族长，您比我了解无情道，他和那个……”
那道声音知道她要问什么，叹了一口气：“他说的是真的。”
“就算如此，”少女攥紧了拳头，面露愤恨，“那个魔种，若非它死死纠缠，他又怎会落入这般境地。它就是个祸害，只会带给他无尽的麻烦。”
声音笑道：“你以为他不知道？他于卜算一术上可比你有天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星遥，你还是要成长啊，早点为星渝分忧。”
少女低头听训：“是，多谢族长教诲。”
白色巨兽也跟着双爪向前，低头抖抖耳朵，打了个响鼻。
“变局即将到来。这将是我们雪域最好的机会，我们不能错过。”
“你先回去吧，好好养伤。你这一次，没有百年恐怕难以恢复。不过既有他送的那份大礼，想来也没人会置喙什么。”
“是。”少女温顺垂眸，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族长，那他的伤？”
“放心吧，那伤对他影响并不大。”
“那就好。”少女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
却听那声音继续道：“他应该活不到那伤彻底发作的时候。”
少女睁大了双眼。
那声音仍是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着些笑意：“这不是你亲自算得么？”
“况且，难道你以为，凭你的那点道行，能改变什么？”
天摇地动，风雪肆虐，不知何时被绑在少女身边的江绪又被糊了一脸雪。
他握了握手，感受到禁锢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
“雪域，雪族圣物？雪族什么时候有圣物了？”江绪思索着，“那人骑着的的确是雪兽，应该就是雪族司命无疑了。”
那位雪族司命拿走的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为何那二人对此讳莫如深？那位青年又是什么身份，能拿出可与雪族圣物交换的镜子？最重要的是，那名青年，为何与师兄长得有几分相像？
但江绪已经来不及细想，天地间摇摇欲坠，仿佛一面镜子般裂出道道缝隙。
梦境要崩塌了。
一阵坠落感传来，江绪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坐了起来。
虽有树木遮挡，窗边仍有灿烈的阳光洒落下来，带来几分暖意。
江绪起身下床，随便理顺了一下头发将其用发带绑在脑后，又取出一件外袍披上，踱步进入书房。
到达元婴期后，修士们已经能用冥想完全代替睡眠，但平常会保持睡眠的其实并不在少数，只是做梦却是极其罕见的。
据他所知，元婴期以上修士做梦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修炼过程中心境出现了问题，或者遇到什么感悟，以梦境的方式展现出来，或明显，或隐秘。
要么，便是被他人或物影响，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魇妖。
魇妖并非妖族，而是一种魔物，可以将目标拖入梦魇之中，借机吞噬其神魂。
对于前者，心境出问题若应对不当，会有境界跌落甚至走火入魔的风险，需要慎重。而感悟若是抓不住，以后顿悟的机会只会更小，十分珍惜。
对于后者，若是不明白缘由，更是值得严加防范，所以元婴期以上的修士们对梦都十分重视。
江绪觉得这个梦属于后一种情况，从梦中被禁锢在那青年身边就可以看出来，只是不知是受何物影响，从结果来看，让他做这个梦似乎是想让他旁观那场“交易”。
但这样做的目的会是什么呢？梦中青年和师兄容貌有些相似，江绪不信会是巧合，只是现在他知道的太少，看来有机会还是得收集些关于雪族的书。
只是雪族一向高冷避世，流传出来的资料实在是少之又少。
不过还有一点。
“江望，阿鸢，孟怜，辛夷。”江绪咀嚼着这几个名字。
那江望和明显是昵称的阿鸢并无头绪，但后面两个名字江绪却是如雷贯耳，尤其是它们一起出现的时候——太玄宗开山祖师明霜仙尊崔辛夷与万花谷祖师之一清杪真人虞孟怜。
这两位仙君是同一个时期的大能，据传还是亲密好友，对人族复兴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尤其是明霜仙尊，当年可是庇护人族渡过神魔大战的最关键人物。
“若真是神魔大战时期，那就要追溯到八千年前了，但我记得……”江绪抬头招出一本书，快速浏览一番又摇摇头，感叹，“果然，现存的那段时间的记载，并没有雪域的存在。是那段时期的古书大多散佚的原因？”
雪域是一方小世界，有点类似于秘境，但它世界规则十分完善，因终年冰雪连绵，气候酷寒而得名，资源珍贵且单一。
自神魔大战以后，雪域才逐渐广为人知，倒与那青年所言一致，所以，那场梦境是数千年前一次真实发生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被他梦到？
他有何特殊？
看来还是得去藏书阁一趟，江绪垂眸思索，他有预感，这件事还有后续。
理顺了思绪，江绪把这件事暂时放起，提起笔开始写昨天的记录。
突然，他瞥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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