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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丘有狐(四)

“好啊,那就劳烦芙佩姑娘为我们安排了。”

冷玉应过一声过后,众人便也要各自散去。但冷玉反而目光一转,朝着程青女招了招手,喊道:“程姑娘,你来一下。”

程青女脚步一顿,眨了眨眼便凑过来,笑盈盈地问道:“怎么啦,玉姑娘,有什么事吗?”

冷玉微微侧过头,颔首凑到了程青女耳边,耳语道:“有些事情,我还需要你帮我查探一番,详情听说……”

*

“哎呀,你说谁能想得到啊,这小捕快,竟然是个小姑娘。你别说,这姑娘长得一副圆圆的娃娃脸,倒还有几分可爱。怎么来当了捕快,净干些和尸体打交道的活计呢,就不害怕吗?”

回到房中的时候,正准备歇下的冷玉听到钟离煜这样说,忍不住回头瞥了这家伙一眼,说道:“你是这般想的?我倒觉得那个叫程青女的小捕快还蛮厉害,挺靠谱的。”

钟离煜听了这话,也同样忍不住抬了抬头,说道:“当真?你不是也算是半个术士什么的吗,怎么不帮着那个窥玄官说话?”

冷玉耸了耸肩,说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为那窥玄官虽然有几分能耐,但却不及程青女那小姑娘敏锐。他先入为主,一开始就笃定是鬼魂作祟,不在乎死者本身以及芙佩那姑娘陈词供述,张罗着要在府中布阵,将鬼魂捉了去。但是,他不知道的是……”

“也许在这次事件当中作祟的,本来也不是鬼魂。”

听到这话,钟离煜愣了一下,问道:“不是鬼,那就是人为的咯?怪不得你看好程青女呢。”

然而,听到钟离煜这么说,冷玉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幕后的也不是人,而是……妖。不过,当然,我虽然比别人看得更多些,但是目前没什么有力的证据,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冷玉这样说着,接着便想到了自己之前在花车之上救下芙佩时,倒映在她金瞳之中的景象——其他人也许看不到,但是冷玉可看得清楚,在一片刺目的火光当中,芙佩的身后,摇曳着三条赤红的狐尾,宛若染血一般,几乎快要和那炽烈的焰融为一体。

一旁的钟离煜见她不说话,忍不住有些着急地抬手用爪子推了推她的膝盖,说道:“你到底多看了些什么啊?别停在这里不说,这不是故意吊我胃口吗?”

冷玉耸耸肩,说道:“哦,我之前在花车上看到了她的真身,她是狐狸。”

“喔喔,狐狸啊……什么!狐狸!”

“你喊什么喊,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了,你是想让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听见你的狼嚎吗?”冷玉瞪了钟离煜一眼,话音却是一顿,她抿了抿唇,又说道,“不过,说是妖,却也不算太准确。因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芙佩应当是,半妖……你们将军府的将军,确定是人,对吧?”

“你这话说的。”即便现在钟离煜还是狼兽之身,但冷玉不难看出,这家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们苗疆敬奉神明,所以反而更加忌惮妖邪,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我父王那个老头再蠢,也不会请一个妖祟来当将军吧?”

钟离煜话音刚落,忽而想到今日芙佩的那番话,顿时便猛地醒悟:“啊,难道你是说……芙佩的娘亲,是……”

“聪明。”冷玉微微点头,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便是这样,当然,也同样只有这一种解释了。芙佩今天说,她娘亲是金阙山中猎户的女儿,但偏偏父母早亡,无人能证明她的身份。你们苗疆的这金阙山……可曾有什么传说?”

“呃,啊,这个嘛……说得难听些,我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些鬼神之说。”钟离煜有些尴尬,嗫喏了两声 ,才回应道,“所以,传说什么的我也不是很了解,但你要说金阙山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

“传说这金阙山上确实住着一位狐仙的,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年冬天,苗疆难得下了连月大雪,严寒难挡,当时便是有一只通人性的狐狸,衔来自己藏起来的野果和野兔,这才接济金阙山中居民活下来。这金阙山中的人感念狐狸的帮助,修建了寺庙供奉。而这狐狸也因此得道,修成仙身。”

“将军府中的传言说芙佩的娘亲是狐仙,我看到的芙佩,亦是身负狐尾,倒是和金阙山的传说对得上。”冷玉皱了皱眉,思忖着说道,“只不过,此事尚有疑点未能澄清。一来是这芙佩虽是半妖,但到底没有下手的缘由,二来便是她所言的证词……她看似对将军的死一无所知,但是,这花车是她一手搭建,府上事宜也是她一力经管,将军真正的死因究竟是这起火的花车,还是……其他,还不得而知。”

钟离煜被冷玉绕得有些晕,他嘟囔了一声,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去做?”

“自然是一件一件地解决。明天我就去找程青女,让她调查出这位将军真正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就算是妖魔鬼怪作祟,那尸身上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对了,除此之外,我还得去见见那窥玄官,这事情,我同样也得跟他说一说。”

“不过现在……”

冷玉打了个哈欠,往后仰面一倒,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说道。

“现在我要好好睡一觉。”

*

夜已经深了,整座将军府都陷入了酣眠之中。

此时的钟离煜也不例外。

钟离煜如今虽为狼兽之身,但到底不好和冷玉歇在一间房里,便干脆守在了她的门外。

门廊之中穿堂而过的微冷夜风渐起,吹得他有些昏头昏脑,他晃了晃脑袋,半梦半醒地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就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钟离煜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掠过,最终停在了他身边。

接着,一阵飘渺的歌声也跟着悠然飘荡而来,像是少女腰间柔软的绸带,缠绕在他耳边、颈间。

钟离煜分明直觉不对,但他实在是太困太累,只想再度安生入睡,他抬手,让厚重的肉垫蹭过耳廓,晃了晃脑袋,想要把那歌声甩开。

可谁知道,这歌声忽而变得哀怨了起来,像冰冷的海水蔓延上来,吞没钟离煜的手腕、脚掌,最后快要漫上他的头顶,封住他的眼耳口鼻,又一点点勒紧了他的脖颈。

这窒息感如有实质,终于逼得钟离煜猛地睁开了眼。

此时,一条猩红的狐尾已经绕上了他的脖颈,只需再一用力,就会将他的颈骨折断。

而在他面前,一只狐首倒垂下来,这只狐狸微微眯起细长的眼,朝着钟离煜咧起嘴,露出了尖利的齿,吐出一股腥涩的血气来。

一股细细密密的冷汗顿时爬上了钟离煜的脊背,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力道嘶声哑气地朝着余光所及之处的那道房门喊道。

“冷玉救我——!”

而就在这时,那扇禁闭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一道滚烫的刀气来势汹汹,劈砍下来,正中勒着钟离煜的那只狐尾。

一声惨叫过后,红色的兽毛伴着四溅的血色纷纷扬扬飞掠而起,死死缠在钟离煜脖颈间的窒息感也终于消失不见。

钟离煜惊魂未定,瘫软着四肢趴伏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冷玉在旁边提刀而立,用鞋尖碰了碰钟离煜的肩胛,说道:“行了,没事了。你不是狼吗,怎么不咬她?”

要不是看在冷玉方才救了他,钟离煜现在早就对着她龇牙咧嘴了,他翻了个白眼,本想说些什么,可刚一张口,冷玉就又踢了他一脚,说道:“等等,进来再说。”

*

冷玉拎着钟离煜进了卧室,在门窗上打过去几道符纸,这才看向钟离煜,说道:“行了,现在可以说了,我封了隔音符。”

“哟,你还会这个呢?”

听到钟离煜这么说,冷玉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废话,你以为我在我师父身边那几年是白学的?我又不是只会睁着眼睛看来看去。这些简单的东西,我还是会一点点的。”

钟离煜抬头,看向冷玉映在烛火下的那只金瞳,忽而觉得自己好像是坠入松脂包裹的一只蜂,他晃了一瞬间的神,这才猛地晃了晃脑袋,说道:“所以,刚刚那是什么东西?狐狸?狐妖?还是什么作祟的亡魂?”

“都不是。”冷玉摇了摇头,眉心一点点蹙了起来,“是幻惑之术。看来,她无意伤人,只是想要故弄玄虚,吓走我们而已。”

“这还无意伤人呢!我都要被她勒死……诶、等等?我的嗓子不疼了?”钟离煜拔高了声调刚想反驳,却发现刚才缠绕着他的窒息感已经消失了,他兴奋地发出几声狼嚎,说道,“诶诶诶,冷玉你听到了吗,真的不疼了!”

冷玉挪开目光,翻了个白眼。钟离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咳了一声后才优雅地挺起胸膛,问道:“她既然无意伤人,为什么要弄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程青女和那窥玄官遇没遇到这事情,但我想,她是不想让我们插手这件事。”

“嘿——这话说的,这件事要归程青女和那个窥玄官管啊,折腾我做什么?”

冷玉眨了眨眼,拨开覆在面颊前的那一缕发丝,露出了那只金瞳。

“因为只有我看得出来啊。”

“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既然要归程青女和那个窥玄官处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商量商量。”

*

那窥玄官名叫莫衡,年岁不大,却心高气盛,本就不太看得起今日和他一同到来的程青女,而此时他大半夜地被吵醒,见冷玉来找,也同样是一副不大爱搭理人的模样。

“怎么?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说吗?”

钟离煜一听这话,正想张口,却才意识到在外人面前,他只有给冷玉扮宠物的份,只得龇牙咧嘴地低吼一声,又趴了回去。

一旁的冷玉倒是淡定,平静地开口,说道:“你这般倨傲,此前又言之凿凿,可曾找到那所谓的鬼影了?”

听到冷玉这么说,莫衡这家伙顿时没了声音。

他沉默了好一晌,这才嗫喏着又开口说道:“没……还没有。”

“若是真的寻到了鬼影,那才奇怪呢。”冷玉不咸不淡地开口,“因为幕后主使的本就不是鬼,而是狐仙。”

莫衡一愣,张了张嘴,似乎是像说些什么,却听见冷玉又问:“你是不是怀疑,杀人的是在芙佩娘亲忌日的时候复归的亡魂?”

莫衡一愣,讷讷地点了点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她娘亲死得那般惨,心里头怎会不怨恨这一家人?回头去复仇不是更有可能吗?只可惜,这鬼影遁逃得无影无踪,我竟没能抓到。”

“我都说了,不是鬼魂。”冷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芙佩的娘亲,正是金阙山上的狐仙。狐狸开了灵智后,百年而生一尾,千年方才可以悟道,而这期间狐狸若是动了凡心,估计就会……”

莫衡好奇地插嘴,问道:“就会被打回原形?”

“啊,那倒也不是。”冷玉哽了一下,摇了摇头,回应道,“修炼当然还是可以继续修炼的。只不过,若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可以实现愿望的狐仙,只怕不论是谁,都难免动凡心。若说只是一些像什么想吃野果子啊,想要门前的桃花快点开,这样的愿望倒是还好实现,但如果有人许下苗疆千秋万代丰饶昌盛,或是把中原的十万大军打退三百里这样的愿望,只怕那只可怜的狐狸就要断尾为祭,才能实现那个人的愿望咯。”

“而若是这狐狸因此将自己的尾巴断尽,就会与凡人无异,经历正常的生老病死后……魂飞魄散。”

冷玉说到这里,莫衡总算是理解了一些,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当年芙佩姑娘的娘亲惨死,就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所以才未曾扛过女人生儿育女时的那道鬼门关?而芙佩因此失去了娘亲,才从而记恨上了她爹亲?那也不对啊,分明芙佩说,当初是将军在外征战,主母她不肯为芙佩的娘亲请郎中来救治。她若是要恨,也应当恨……”

莫衡话音刚落,一旁的冷玉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莫衡只觉得冷玉的那只金瞳阴气森森,颇有几分冷意在其中,他喉头一哽,不由得嗫嚅着问道:“怎、怎么了吗?”

“你是不是觉得,后宅争斗,就是女子间厮杀,而和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冷玉别开了眼,不再看向莫衡,方才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将军的默许或者是说不闻不问,芙佩的娘亲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不过,提到这府中主母,还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

“这将军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芙佩在操持,而府中的人偏偏好似像是刻意忽略了府中那位当家主母一般。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将府中事务尽数交给芙佩打理。同样也是因为,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了?”

莫衡沉吟片刻,眸子忽而一亮,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现在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没有用。明日,叫上程青女一起,我们再在将军府里好好探查一番。”

听到程青女的名字,莫衡忍不住撇了撇嘴,说道:“叫上她做什么?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

冷玉瞪了他一眼,反问道:“程青女是你们苗疆下辖官府派过来处理命案的,你们窥玄官不过是做个参谋,只有你一个人去找芙佩姑娘,就算你笃定将军府中有妖魔鬼怪,你也不妨猜猜,看芙佩姑娘到底会不会放你进去?”

莫衡又是喉头一哽,哑口无言。

……也是,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

第二天一早,冷玉便带着钟离煜去找程青女还有莫衡两个人汇合。

冷玉本不想钟离煜一起跟来,这么大的一个毛团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她总觉得颇为碍事,可谁知道钟离煜这家伙见她不愿意带上她,竟然龇牙咧嘴地叼住了冷玉的衣摆,大有她不答应就不松口的架势。

得,他现在可是越来越像狼了。

冷玉只得点头,大手一挥,带上了钟离煜一起。

等他们两个人到了将军府中的堂前之时,程青女和莫衡已经在大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一见冷玉,程青女就兴奋地挥了挥手,喊道:“冷玉姑娘!你来啦?昨天晚上,你托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

莫衡看看冷玉,又看看程青女,问道:“什么事情?”

程青女不爱搭理莫衡,反倒是眨眨眼,笑着上前,递上一沓卷轴,说道:“我回到将军府来,问了问这府上的下人,他们也都说,将军这几日一直在府中,和他们攀谈时,也是举止如常,并无太大的异样,不过具体的……唉,到时候再说啦。喔喔,对了,州县志中金阙山上的狐仙庙是何日建成,我查到了。而将军在世时苗疆与中原的战和情况,我也都厘清了。你要不要看看?”

冷玉点点头,摊开了那卷轴,目光在上面飞速地掠过一遍,便又重新将卷轴卷起,说道:“有了这些就差不多了。”

“至于现在,我们也该去见见那足不出户的将军夫人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去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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