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改兰和茹凡达终于像原书里那样把婚离掉了。
但是现在的状况和原书截然不同。原书中丁改兰背着差点打死女儿的母老虎名声净身出户，天天被人嚼舌根，女儿也跟了茹凡达，不多久茹凡达娶了个千娇百媚的新老婆，宠得不得了，她又气又恨又悔，不多久得了癌症，郁郁而终。
现如今，虽说军工厂727不搞外头那套，还是小有惩戒，班组小范围对茹凡达作风问题进行了批评，记过一次，停发三个月奖金。
茹争流惊奇地发现，这年头离婚证上还有“离婚理由”一栏，她妈这张明晃晃写着：有外遇（男方）。
丁改兰对着这张纸闷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茹争流时不时故意从外屋经过，偷偷瞄她一眼，心中感慨，想不到这样一根直肠子的女人，竟是真心喜欢渣爹的啊。啧，他也配。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茹争流才开了灯，说：“妈，咱们明天一定得搬了，要不后天你一上班，我自己怎么办？”
丁改兰木呆呆抬起眼看她，眼睛里一点儿泪花儿都没有，只是眼角添了不少皱纹：“嗯。”
这个时代离婚的坏处很快显现出来。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727给双职工夫妻分配的宿舍，离婚后不住在一起，自然就要收回。按理说应该再给他们分别分配单身宿舍，可是现在根本没有。
要说当初他俩能结婚，都因为这宿舍。
58年727刚建起来没多久，规划的职工家属院就只有两栋苏联式三层单元楼，五栋筒子楼，和五排平房。人多房少，抢破头，茹凡达这种单身小青年根本没机会。那时候茹凡达他妈还活着，老太太猴精儿，连忙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只要727的正式职工。挑来拣去，看上了丁改兰，又没有家人，又没有根基，嘴笨还会干活儿，身板结实长得还挺耐看。
老太太一张嘴说出花，怎么说丁改兰怎么信。
老太太跟她说，你俩赶快结婚，赶快生娃，现如今727双职工没几对，生娃的更少，你俩这种情况，要是没地方住，怎么着也得分套房。
丁改兰眨巴着大眼睛：咱家这不是有房？
老太太急得啪啪拍大腿：我的好闺女你怎么这么笨。要搁三十年前，凤羽街当然是宁市数一数二的好地方，现如今这儿全是破落户，你瞅瞅那路，还能过人？没办法的才在这儿呆着。你们727要盖的都是苏联大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家属院里要啥有啥，粮店都得在你们那儿专门添个点。别的不说，你自己分到二食堂，二食堂在哪儿，将来就在家属院里头！住那儿你连饭都不用做。
好闺女听我的，我把你当亲闺女，怎么会害你？
我已经找人把现在这破房子卖了，钱给你们留着过日子。你们俩随便兑套旧院子，先将就着在里头结婚，赶紧生孩子。等夏天一下雨，咱那破院子一漏一塌，哪还能住人？到时候咱家上有老下有小，是真没地方住，大伙儿一讨论，能不给咱们分房子？不可能！
要说茹家老太太真是个厉害角色，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和她谋划的几乎一般不二。
1959年，18岁的丁改兰和19岁的茹凡达结婚。
1960年春，茹争流出生。
1960年夏，宁市照常下了好几场暴雨，老茹家三间房塌了一间半，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还是727第一对生孩子的双职工，工会腾了间器材室让他们临时栖身。
1961年秋，727家属院竣工，工人们每天为了如何评分争吵不休，茹凡达丁改兰俩人加起来积分刚好够排上最后一名。
排他们后头那家不乐意，跳出来说茹家有房子，为啥还要和退伍兵抢房。
茹凡达早有准备，把评分委员会请到塌了的房那边，问他们这也算有房？
“我们又不是那种听说要分房，赶紧把自家院子卖了想着占国家便宜的人。我们这房是前些年我和改兰结婚时候买的。”
那家人又问：“这房才买几年，就塌成这样，还不是故意的？”
旁边等了好久的茹老太太当时就痛哭流涕，拉着这人手说：“小伙子你从外地来支援的吧，不了解情况。我家凡达命苦，从小就没了爹，我们孤儿寡母，就守着个老房子。好不容易熬到他要结婚，家里住不下，得换房，可我们哪有钱啊，他才刚工作几天，没办法只能凑合了个这……没承想一季儿都撑不住，呜呜呜呜呜……”
“凡达啊，娘对不住你啊，娘没本事啊！呜呜呜呜呜……”
退伍兵小伙儿闹了个大红脸，只好作罢。茹家顺利住进人人羡慕的727家属院，虽说只是间平房，那也是院里头有粮店点，出门有食堂的平房。
一晃小十年过去，茹老太太早就撒手西归，这套她费尽心思才到手的家属房，竟也就这么飞了。
这些年727家属院又建了好几栋宿舍楼，但工人增加得更多，现在一间单人宿舍都要住八个人，就这还有一群小年轻没地方住。丁改兰还没搬走，排到房子那家已经三天两头来催，看那样儿恨不得把母女俩给扔出去。
好在茹凡达算净身出户，丁改兰身上还有些钱，她盘算好久，只好把凤羽街的老房子先修出一间来住着，剩下的慢慢收拾，总要有个容身之地。
第二天，丁改兰向厂里车队借了辆小卡车，食堂不当班的同志们都来帮忙，好在东西少，太阳刚偏西，母女俩就安置在才修好的凤羽街老房子里了。
人一走，就显得冷清。
刚抹完的白灰还散发着一种轻微刺鼻的臭味，正是727换班时间，要在家属院，这会儿肯定吵死了，但此时，一阵风吹过，窗外槐树叶子哗啦啦响，茹争流觉得自己听到了丁改兰的呼吸声：“嘶……啦……嘶……啦……”
这个女人身上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铺天盖地向茹争流劈头盖脸压来。
茹争流手脚僵住，艰难向四周望了望，找话：“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丁改兰盘腿坐上床，倚着半干的墙，眼睛直勾勾看着窗户外头：“是啊，就在这屋后头，土坯那块，现在还有半腰高砖墙。”
茹争流试图尬聊：“你们结婚也不买间好点儿的房，现在房子又不贵，这才刚住进去就塌了。”
丁改兰眼睛看天花板，陷入回忆，把当年茹老太太为房子的一通谋划讲给女儿听，语调渐渐悲伤：“当年你奶奶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闺女啊，妈把他交给你了，你可得替我好好看着他……现如今……唉……”
茹争流头回知道茹老太太的这番骚操作，睁大眼睛：“她把原来那套青砖老房子卖了以后，买这套房出钱了吗？”
丁改兰摇摇头。
“那她后来给你钱了吗？”
丁改兰又摇摇头。
茹争流大惊：“合着他家娶你进门，先把自己家原先的房子卖了，再哄你出钱买婚房？啥都没给你？”
丁改兰想了想，说：“都是一家人，我一个从小被卖的孤儿，对我好就行了。”
“你们在一块儿过的时候，她补贴你生活费不？”
丁改兰摇头。
“她死的时候给你留钱没？”
丁改兰还摇摇头。
茹争流气笑了：“咱们现在手里这点儿钱，还是你自己存下来的自己工资吧。我爸工资不比你高？他给过你生活费吗？我那个把你叫闺女的奶奶，给过你啥？”
丁改兰嗫嚅道：“都，都是一家人，肉烂在锅里，谁出了多少哪能分那么清……”
茹争流站起来，看看丁改兰，嗤笑：“啊对对对，肉烂在锅里，烂的都是你的肉，吃的时候全家一起吃。”
丁改兰又气又臊，这些天本以为女儿懂事了，没承想还是那个看不起自己的倒霉孩子。
茹争流白了她娘一眼，往床上一瘫：“我饿了，你快做饭去吧，做饭你拿手。”
丁改兰这个气，一时手心发痒，恨不得一巴掌揍她屁股蛋上，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舍得，气得一跺脚，转身出去摆弄新炉子。
新炉子潮，拉着风箱往外冒黑烟，把丁改兰呛得咳咳咳不停。
这时候屋里的茹争流唱起歌儿来：“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吼吼哈嘿！我翻滚跳跃我闭着眼啦啦啦啦啦啦我能翻滚跳跃哈哈哈哈哈……”
丁改兰骂道：“神经病！”自己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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