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天晚了,你早点休息吧。”许滢边说边给孙伯灵倒了些热水。
孙伯灵放下竹简和毛笔,揉了揉伏案太久而酸胀的肩背:“好,你也早点休息吧,昨晚都半夜了我看你房里灯还亮着。”
许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看书我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就半夜了。”
“看书当然好,但你也别熬坏了身子。”孙伯灵怜惜地拍了拍许滢的手臂:“这里条件不好,也没多少书可看的,我当时说了让你跟田将军一起走,你却偏要跟我留在这,难为你了。”
“先生不必这么说,我既然跟从了你,就会和你在一起,不管条件怎样,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许滢叹了口气,“倒是委屈了先生,躲在这种地方,条件不好且不说,先生的才华也得不到施展,每天只能写写字打发时间…当日田将军让你跟他一起去楚国的封地,你怎么不去呢?”
“田将军虽然得到楚国的封地,但毕竟是在逃难,不比从前在将军府,他现在自身难保,我又行动不便,跟着他会拖累他的。再说田将军在楚国得到封地,消息一定会传到庞涓耳中,他必定以为我和田将军在一起,会派人去封地追杀我,而现在我们没有兵权,到时候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我还是躲在此地,不让庞涓发现为好。好在,这山里虽然偏僻,但清静得很,田将军也定时派人秘密给我们送吃的用的来,我们生活倒是不愁。”
“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齐国呢…先生为齐国立下汗马功劳,大王却如此对待先生,实在让人寒心。”许滢愤愤不平地说。
孙伯灵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人生经历而已,我可以等。”
阴暗的刑房中,他被绑在柱子上,眼神冷漠的刑吏慢慢逼近,手中的尖刀闪着寒光。
“别伤我的腿,求你了,别伤我的腿…”他惊恐地拼命挣扎。
刑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一瞬间,双腿传来昏天黑地的剧痛…
“啊!”孙伯灵大叫一声,猛然惊醒,粗重地喘着气。
双腿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直至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仿佛要将他刚刚苏醒过来的意识吞噬。他咬紧牙关,挣扎着坐起来,双手覆着膝盖上一阵阵抽搐的肿胀伤口,徒劳无功地试着缓解让他近乎窒息的疼痛。令人心悸的梦魇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如同山洪来袭时湍急的河流,任凭他拼命抓住岸边的草木,仍然渐渐地将他溺入黑暗无光的水底…
“先生!”许滢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你怎么了?!”
她在睡榻边坐下,扶起他,抱进怀里,把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
安心的气息…是那些最寒冷的日子里陪在他身边的一丝温暖。
疼痛和恐惧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寻找最熟悉的怀抱,他的身体软了下去,无力地倒在了许滢的身上。
急促的喘息声中,她听到了他小声压抑着的抽泣。
黑暗的梦魇,日夜发作的疼痛,终生残疾的命运和破碎的梦想,即使他说得再平淡,笑得再开朗,谁又知道他的内心承受了多少煎熬折磨?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紧紧地抱着他颤抖的身体,试图给他一丝细微的安慰。
等他喘息稍微平缓了一些,许滢扶着他躺下,点上灯,看到他红肿得不成样子的膝盖,她皱了皱眉,把被子给他盖了回去:“你先稍微忍忍,我去把药热一下,给你敷上。”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药罐走了进来,拿软布浸了汤药,开始给他热敷膝盖。
“这地方潮气太大,这几天又冷,你天天没日没夜地腿疼,恐怕是有炎症了,等明天我到山下的药铺问问,再给你买些除湿气、消炎的药来擦一擦。”
孙伯灵的脸色渐渐缓过来了一点,他稍稍舒了口气:“辛苦你了。这几天都是这样,睡觉的时候还能忍受的,到了后半夜就越疼越厉害,我本来还想再忍忍,等天亮了再说…”
“以后疼了就赶紧叫我,别总忍着。”许滢心疼地看了他一眼,“等会儿你能睡就再睡会儿吧,不然你休息不好,身体更不好了。”
孙伯灵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本以为昨夜又会是一个饱受伤痛折磨的不眠之夜,但或许是汤药起了作用,他竟也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腿疼缓和了一些,也温暖了不少,他撑着睡榻费力地坐起身——
一瞬间,他明白了昨晚的半夜好眠是因为什么。
睡榻的另一头,许滢把他的双腿抱在怀里,正睡得香甜。
看她满脸掩饰不了的疲惫,他坐起来都没有惊醒她,再看睡榻边放着的药罐还有些许温热,只怕她昨晚一直忙活到快天亮了才得以休息。
孙伯灵默默地看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感受着她柔软的双手,覆在他连自己都不愿多看的残疾双腿上。
许滢。
是什么让他遇见这样的女子。
她很聪明,很勇敢,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从习字学到兵法,能帮他联系齐使救他逃出魏国,也能仅凭几条线索就推断出邹忌的阴谋。
她也很简单,简单地坚持着正义,简单地憧憬着平安稳定的生活,也简单地相信着他,给他所有。
他伸出手去,却在离她的脸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最终,只是帮她轻轻顺了顺凌乱的长发。
终究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
比如,征战沙场。
比如,说爱她。
“先生醒了?怎么不叫我。”许滢睁开惺忪的睡眼,把孙伯灵的双腿小心地在睡榻上放好,坐起身。
“你昨晚…就这么睡的?”
许滢一愣,随即笑了笑:“你的腿太凉了,给你暖暖。”
孙伯灵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她。
许滢打趣他道:“哎哟,先生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好像我占你便宜了似的。”
孙伯灵不禁笑了出来,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许滢也冲他笑了一下,脸色微红:“饿了吗?我这就去做早饭,吃完饭我得赶紧下山给你买药去。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就躺着吧,等会儿我把饭给你端过来吃。”
“不用,你还是扶我下去坐着吧,不然总躺着不能下地,也闷得慌。”
许滢点点头,把轮椅推到睡榻边上,扶着孙伯灵艰难地坐了上去。
孙伯灵喘了口气,苦笑道:“明明只是腿疼,怎么全身都难受。”
“那是你疼得太厉害了。等今天我买了药回来给你擦,看能不能好一点。”许滢把他推到桌子旁边,“你先坐一会儿,饭马上就好。”
许滢独自走在回程的山路上。
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谁知跑了好几家药铺才把药材都买齐全了,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在快到家了,她看了看已经有些发暗的天色,加快了脚步。
一阵风声。
全身黑衣的蒙面人,仿佛从天而降,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迅速转向侧面,拔腿就跑,却被黑衣人伸脚绊倒在地。
铜剑闪着刺眼的光,直冲着她的脸刺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脸前,往一旁闪躲。
利剑划过她的手心刺向她身后的虚空,飞起一片血色。
模糊的视线里,冰冷的铜剑再次向她刺来。身旁即是山崖,她无力,也无处再闪躲。
必死之局。
是回光返照的幻觉吗?天空中仿佛有东西飞过。
铜剑在离她的胸口还有不到一寸的地方落地,刺耳的响声让她猛然睁开眼,看到蒙面人的眉心插着一把刀,慢慢倒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她的右手心里。
“许滢!!”孙伯灵迅速推转轮椅来到她身边。
惊魂未定的视线里,他的脸渐渐清晰:“先生…”
孙伯灵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给她包扎左手的伤口:“快先把血止住。你怎么样?别处还有没有伤?”
“没事。”许滢舒缓了一口气,“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不放心,就出来看看。”
许滢看了看倒地的蒙面人:“他是怎么…”
孙伯灵指了指衣袖中藏着的暗器:“离开临淄的时候为了防身,我向田将军要了几根,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许滢瞪大了眼睛:“先生,你太厉害了!徒手扔出一根暗器就能正中要害,一击毙命!”
“这算什么,兵家哪有不会武功的,当年我腿还好的时候,比这厉害多了。”孙伯灵微微笑了笑,拉着许滢从地上坐起来,让她靠在他的轮椅上,“你歇会儿,缓过来点了我们再回去。”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
“手疼得厉害吗?”孙伯灵把她的左手抱在怀里,轻轻抚着。
“还好。”
哪能真的好呢,失血再加上惊吓,她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孙伯灵放下她的手,弯腰轻轻揽过她仍止不住颤抖的身体。
他不惧怕死亡,从在魏国遭难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人生从此与“顺遂”二字无缘,也早已做好了要时时刻刻与危险和艰辛搏斗的准备,为了复仇,他要活下去,但倘若用尽全力却还是死在这复仇的途中,纵使不甘,便也是他的命,他自己接受便是。
只是上天偏偏让他遇见了她,从此他的命运,便不再只关乎他一人。他不顾及自己的生死,却不能让她因为他受任何的伤害。
血海深仇,颠沛流离,为了生存他无法任性,更没有资格谈情,只是有了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执拗地守在他身边,陪着他从绝境中走出来,让他在仇恨之外,第一次开始期待余生的精彩,让他想要带着她一起,冲破黑暗,看到光亮。
桂陵一战,庞涓对他恨之入骨,如今他失了兵权,躲在这荒山野岭里,也早预料到了庞涓会趁虚而入,派人来取他的性命,所以当时,他使出浑身解数劝她跟着田忌去封地,不要留在他身边,只是她倔强如铁,还是执意跟着他来了。
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也不至于今日,伤害到她…
感到怀中的她动了动,孙伯灵埋下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滢,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先生。”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他收回了尚未出口的后半句话,转头看着她。
许滢摊开右手,手心里放着熟悉的香囊。
“先生,今天的刺客,不是冲你来的。”
“先生,你先进屋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熬药。”
孙伯灵拉住许滢:“别,你的手不能碰水,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回屋坐下休息。”
许滢懊恼地叹了口气:“这下没人照顾你了。”
“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自己能行,你好好养伤吧。”孙伯灵查看了一下她手上的伤口:“好在不流血了。”
“我没事。你的腿怎么样了?还疼吗?”
“好点了。”
“我还是去给你熬药吧,不然我不放心,哪还能休息。”许滢转身就往厨房走。
“滢!”
许滢停下脚步。
“我跟你一起去,至少帮你打个下手。”孙伯灵推转轮椅跟了上来。
卧室里,许滢拿软布浸了刚煮好的热汤药,回身掀起孙伯灵的衣袍,把软布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药铺的人说,这药除湿气最好,但要每天热敷,坚持一段时间才有效果。以后我每天晚上睡觉前来给你敷腿,你能睡得好点。”许滢一边给他揉着膝盖一边说。
“嗯。”孙伯灵拿起另一块浸了汤药的软布,自己揉着另一边的膝盖。“你今天受了惊吓,等会儿你早点休息吧。”
“好,等会儿敷完了药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在想,今天这个刺客没得手,潘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他知道你在这,说不定还会派刺客来,你可千万要小心…”孙伯灵叹了口气,声音突然有些沙哑,“幸好今天,你没事…”
“你放心吧,我命大得很。”许滢笑道,随即又有些沮丧,“也是我连累了你,不然这刺客也不会来。你身体不好,本该好好休养的,这几天我只有一只手能用,也不能好好照顾你…”
“滢。”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晚上的异常感来自哪里。
没有什么仪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便不再如从前一般连名带姓地称呼她,而她,似乎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她抬头看着他,他捧起她的脸,声音温柔得如同暗夜里跳动的点点灯火。
“只要你平安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以后,我们谁都不说连累。”
我改变不了你的过去。
但你的余生,我愿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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