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的同学们早就听说要来转校生,但是貌似都兴趣缺缺的,可老师把方延舟领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屏息凝神地望向他。
还未开口做自我介绍,班上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了。
方延舟的脸上缝缝补补的,侧脸的纱布、鼻子上的创口贴、嘴角的补丁都没能遮住大大小小的淤青。青色和紫色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交织重叠,光是看着都让人感到浑身疼痛。
他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病怏怏的。
发生了什么?
“安静!”班主任喊了一声,班里迅速又恢复了寂静一片。
新来的同学据说是个帅哥,还是十四中顶顶有名的不良头头,但是现在这副光景却显得十分诡异。即使被纱布和绷带包裹还是隐约透露出清秀的面容,孩子们仍七嘴八舌地小声讨论着。
估计那个时候的方延舟自己都琢磨不清,那晚到底怎么搞的,都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还能遇到这种事。
那天,吃完晚饭后,他们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等天黑得差不多了才回宿舍。
熄灯时间将近,方延舟提出自己先去洗澡,白天收拾屋子出了一身汗,黏黏糊糊的不舒服。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刚想招呼陆严去洗澡,却发现对方压根没在宿舍里。
等了半天都没见对方回来,他怕陆严错过门限被锁在宿舍外面,便穿上了衣服出去找他。
将近晚上十一点,走廊上没开灯,空荡荡的,只有窗外夏夜的虫鸣回响在耳畔。
方延舟借着月光穿过阴森森的走廊,一边走一边打着寒噤。
走出六楼男寝后,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楼梯间虽然没有窗,但至少还有昏黄的灯光能照明。不过,就算是熄了灯,也不至于这么安静吧?方延舟觉得有点疑惑,便接着往楼下走,听到五楼、四楼还隐约有洗漱打闹的声音,他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六楼的男寝可能压根没怎么住人。
下楼下了一半,他发现三楼往下的楼梯间的灯泡都坏了,一片黑漆漆不说还比楼上安静不少,他心里开始发毛,又觉得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很蠢,陆严进不来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找宿管开门不就行了。
想到这,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方延舟又忍不住想打道回府,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久了,他总感觉有些瘆得慌。
就在他转身的那刻,他突然感觉一个没站稳,自己的身体往后跌去,紧接着是急速的失重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受到巨大冲击、彻底失去意识前,方延舟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楼梯上掉了下去。
……舟。
……小舟。
“小舟,妈妈给你带了几个馒头,趁热吃啊,待会比赛别饿着了。”
方延舟在朦胧中看见,佝偻矮小的母亲一手扶着腰,一手提着一袋馒头,挤在人群熙攘的校门口,努力伸长了脖子想要找到自己。
那时候,学校开运动会,方延舟报名参加了几个田径项目,母亲腰痛难忍,却还是早起送他去学校,她骑着松垮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疼得手几回差点没把住车把。
“哦。”
方延舟回头看着人群中的母亲,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袋馒头。塑料袋里装的馒头,一个个又小又干,像是没发好面做出来的半成品,这是他吃了十余年的早餐,他觉得苦涩。
母亲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她流了一头的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脑门上,身上的衣服也汗湿了,显得狼狈而憔悴。
“加油!赢不赢无所谓,尽力了就行……”
“叮铃铃!”
预备铃响了。
母亲笑着向方延舟挥挥手,等方延舟消失在视野中,她舒了一口气。
那天,方延舟把母亲给的馒头丢进了垃圾桶。
很久之后,听街坊邻居们讲,母亲回去的路上,好像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家门口,过了几个钟头也没人来搀扶她,最后终于有人打120,送到医院去之后,才发现人已经不行了。
那天,方延舟拿了1000米田径比赛第一名。
那天,母亲病逝了。
“……嗯……”
感觉做了个很久远的梦。
方延舟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到的却是陌生的天花板。
大脑昏昏沉沉的,他花了好久时间才分清楚,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他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都痛得无法动弹,歪头看看,手上还插着输液管。
这是怎么了?
方延舟尽力回想昏迷前的事,唯一能回想起的画面,好像只有宿舍二楼楼梯间的发霉天花板。
手、脚甚至脸上都裹满了纱布,方延舟想出声,但是声带好像不听他使唤了,顶多只能发出风箱漏气的声音。
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
“嗯?醒了啊。”女人一边开口,一边给他调节输液泵。
“……唔,嗯。”还是不太能发出声音,方延舟眨了眨右眼。
女人想看看他的情况,掀开被子,把他手脚上的纱布一个个解开。
“暂时没太大问题,你小子命大,没伤到骨头内脏。就是一些关节扭伤、软组织挫伤、水肿和皮外伤,已经给你包扎好了。如果你还有哪里特别疼痛的话,记得去医院看看,以防万一。”
白大褂女人麻利地解开方延舟身上的纱布,方延舟才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皮肉粘连着纱布,没破皮的地方也布满了淤青,简直惨不忍睹。
“你被人发现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还好楼不高,没受什么太严重的伤。下次注意点,晚上别到处乱跑。”女人拿着一瓶络合碘,用棉签帮方延舟消毒。
“嘶……”手法太过粗暴,不像是在照顾病人,方延舟不禁痛呼出声。
干净利落地处理完后,穿白大褂的女人收拾东西走了,临走还留下一句:“好好养伤,早点康复好去上课。”
门砰地关上了。
方延舟一个人在这间屋子躺了一周,因为膝盖和脚踝的扭伤而没办法自己行走,期间有一个大妈来给他送饭倒水,扶他上厕所,据说是张娟得知他受伤,特地请来的阿姨。偶尔那个白大褂女人会给他换药,在其余的时间里,他只能一个人默默躺着,看着输液袋或者天花板上的几滴油渍发呆。
按那个白大褂女人的说法来看,自己应该是晚上太黑没看清地面,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由于惊吓过度昏了过去。但他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他隐隐约约有遭受到推力的记忆,却分不清是错觉还是事实。
窗外的树遮掩了大部分的景色,只透露出星星点点的霞光,有时会有微风吹来,弄得树叶沙沙作响。被吹歪的树枝后面,是更深更密的丛林,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望不见边际,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七天的傍晚,风雨大作,雷声由远及近,突然在窗边炸开,方延舟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狂风卷席着雨水,拼命地往玻璃窗上鞭笞,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中钻进来,窗帘都被掀起一大片波澜。
风大得传来婴儿一般的哭声,伴随着骇人的雷声,萦绕在方延舟耳旁。他裹紧了被子,从窗缝刮进来的凉风和雨丝实在太过刺骨,他怕冷,更怕窗外的惊雷。屋内没有开灯,他也行动不便,只能任凭雷电把房间点亮,然后瞬时又灭下去。
轰隆隆!
暴雨越下越大,如同天河决堤,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一声巨响过后,窗外的树枝应声倒下,巨大的力量刮蹭到玻璃窗上,蹭开了一条缝,灌进来更多的雨水和大风。
方延舟贴着墙,瑟瑟发抖。他一个人躺在空荡的房间,白大褂女人不在,本该来送饭的阿姨也迟迟没有现身,估计是因为这暴雨。他又冷又饿,身上的绷带也许久没有更换过了,黏黏糊糊的,疼痛难忍。
“唔……”方延舟艰难地翻了个身,想够到床头柜上放着的碘酒瓶子,“靠……放那么远干嘛……呃啊!”指尖差一点就要碰到瓶身之时,他哐当一声,整个人掉下了床,插在手上的注射针头都被扯掉了。
“疼……疼死我了……”
就在方延舟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的时候,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穿着黑色的雨衣,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还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
方延舟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是谁,那人就迅速地朝他走来,雨滴落在地上黑乎乎的,反倒更像血迹,高大瘦长的身躯步步逼近,让他不禁想起了韩国著名的“雨衣杀手”案件,他吓得拼命往墙角边挪动。
但“杀手”走得比他爬得快,他身子还没挪几下就被抓住了胳膊。
“别杀我!我是病人!”方延舟紧张地用另一只手捂住脸,声音从手和脸的缝隙中传出来,被窗外的暴雨衬得凄厉无比。
陆严左手提着塑料袋,用另一只手摁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谁要杀你了,我扶你上床而已。能站起来吗?”陆严无奈地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大袋零食,以便他能空出一只手来把方延舟抱上床。
看清来者的脸之后,方延舟愣住了。他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陆严,这会儿陆严的脸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看上去特别像被遗弃的小狗。
本来还想调笑他几句,但看到方延舟比想象中还伤得重,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的样子,陆严又皱着眉头沉默了,他一边走到窗前去关上那条缝,一边扭头说:“我一直都想来看看你,但一直都没空。今天周末,还下这么大的雨,晚上没人看管宿舍,我就偷偷溜出来了……你还好吗?伤得严不严重?”
方延舟太在意自己刚刚的丢脸样子被陆严看到,原本想要道谢的,脸都憋红了也只憋出来句:“……还,还好。”
话刚说出口,方延舟就在心里直扇自己巴掌,好好的话怎么一出口就成结巴了!他清清嗓,又补了一句:“那什么,你不必特地来看我的,我伤得又不重……”
“怎么伤得不重?按你的标准什么才叫伤得重?我进来的时候你都撂地上了,我不来你就打算一个人那样过一晚上?逞强也要有个限度才行。”陆严一边给他盖被子,一边数落道。
方延舟觉得这语气太像自己亲妈训人了,被亲妈训还能看在十几年养育之恩上忍一忍,被你一个同龄人这么教育,像什么话?他刚要发作,就看到了陆严脚边上放着的那袋零食。
陆严也意识到,作为一个初相识的人,自己说得有点过了,他察觉到方延舟意有所指的视线之后,笑着把零食摆在了方延舟的床头。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你别嫌弃啊,这儿只买得到这些,我把小卖部扫荡了个遍,只要是他们有的,每一种吃的我都拿了。”
因为养伤,方延舟很久没吃过除了稀饭和水煮白菜以外的东西,随手拿一包膨化食品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他一边吃着薯片,一边单手翻了翻袋子。
“……欸,这里头有烟吗?”
陆严瞟了他一眼。
“没有,在学校怎么买得到那种东西。再说,伤员就别抽烟了。”
方延舟又失望地躺了下去。
趁着方延舟吃薯片的工夫,陆严去给他烧了壶热水。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泡碗面。”
说着,陆严又从塑料袋里拆了一盒泡面摆在桌上,同时还把被方延舟撞翻、碎在地上的碘酒瓶和洒出来的碘酒都利索地收拾干净了。过了一会儿,水开了,陆严又连忙去取烧水壶,把滚烫的热水往泡面盒里倒,还另取了一个玻璃杯倒了杯热茶。
看着对方默默照顾自己的样子,方延舟忍不住开始边嚼薯片边揶揄道:“你真像我妈。”
陆严抬头瞪他一眼,“……我要是有你这么不省心的儿子,早就送孤儿院去了。”
方延舟嘿嘿一笑,又咔吱咔吱地吃起薯片。
平心而言,陆严的到来确实让他倍感亲切,他没想到,两个人只是见过一次面的室友,对方竟然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喝的。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生长环境里好人太少了,反正像陆严这样的热心的好人,他是头一回见。
扔掉已经空了的塑料包装,方延舟又拿了一包辣条,坐在床上窸窸窣窣地啃着。
陆严见他吃起零食来没完没了,忍不住道:“你少吃点这些行吗,留着点肚子吃面。”
方延舟辣条还没吃两根,包装袋就被陆严大手一挥夺走了,他坐直了身子,伸手想抢回来,又被陆严按回去躺着,这种力量差距让他心中莫名有些不爽,却只能撇着嘴撒气。
“这句话我妈也爱说。”
“呵,不然你以后管我叫妈?”
陆严被他那小屁孩耍赖一样的表情逗笑了,他第一次见到十几岁的高中生还能这么幼稚的。
方延舟顿了顿,接着便模仿幼童的口吻娇嗔道:“那妈咪,可不可以帮我换药……”
话还没说完,陆严就拍拍裤子起身,佯装自己准备离开。
“欸!别走啊,我认真的。我一个人弄不来,可难受了。”
听到这话,陆严调头回来了,掀开被子查看起他的伤口,方延舟冷不丁被这么一掀,冻得打了个哆嗦。
陆严小心地把那些纱布和创口贴揭开,皱着眉问他:“医务室老师不在?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换药吗?”
“嗯。怎么了吗?”
“伤口有点发炎了,可能是太久没清理加上天气比较潮湿……不过不太严重,你等我一下。”
陆严打开医务室的药橱,从里面挑了几个瓶子取出来,又用酒精给镊子消了毒,从瓶子里取了颗棉球出来,小心地替方延舟清理着腿上的伤口。他一边往伤口处轻轻吹着凉气,一边低声嘱咐着:“可能会有点痛,我尽量轻一点。”
“这点痛算什么,我当年在十四中……嘶!”
看着方延舟话都没说完就呲牙咧嘴地喊痛的样子,陆严给了他一个“看你还得瑟”的笑容。
把创口清理干净后,他又往上抹了层消炎药,随后又开始剪胶带、取纱布开始包扎,活儿干得相当漂亮。
方延舟望向他的侧脸,喃喃道:“……你做这些事的时候,看着真熟练。”
“我小时候也常常受伤,不是打架就是摔了,那时候我就是这么给自己消毒的,习惯了。”陆严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陆严。”
“嗯?”
“你……”
方延舟默默地盯着陆严俯身为自己包扎的场景,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问出口纠结了他整整一周的问题:“……你那天晚上去干嘛了?我洗完澡你就没影了,都快深夜了还不回来,害得我出去找你,人没找到不说,还摔了个狗啃泥。”
陆严愣了愣,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方延舟,“我要是说我去偷会女朋友,你会跟别人讲吗?”
方延舟看见他绷着一副认真拘谨的表情、忐忑扭捏地望着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啊,那你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才行啊!我又不会拦着你去。”
陆严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些腼腆地说:“抱歉啊,我当时怕你会说出去。”
“我才不会!你小子真是……当初还告诫我谈恋爱会被罚,结果你自己就在谈啊!”方延舟凑近了他的脸,挤眉弄眼道:“……下次带给我见见呗。”
“好。”陆严笑着答应。
方延舟又缠着他问了些诸如“怎么跟女朋友认识的”,以及“怎样跟女生交往”之类的白痴问题,他一一耐心地解答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晚上十一点了。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方延舟就困得直打哈欠。可能是因为方才在床和地板之间打了个来回,也可能是与陆严促膝长谈了一番,方延舟此时感觉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在陆严给他盖好被子后马上就睡着了。
方延舟睡着之后,陆严起身拉上不断发出闪电亮光的窗帘,同时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零食包装和方延舟吃干净的泡面盒,和换下来的纱布和绷带一并塞进了他带来的塑料袋里。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方延舟含糊的梦呓。
“……别……推我……”
听到了未曾预想的字眼,陆严微微瞠目地望着他,随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了。
随着门锁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他靠在门边,舒了口气。
“呼……”
陆严的眉间挤出几道褶皱,细细思考着什么,随后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心情,大步离开了。
那天晚上,方延舟做了个噩梦。
小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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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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