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赵》
明兰于下午时分携圆哥儿回到宁远侯府,一到家中,剩下的几个孩子便围着情绪恹恹的圆哥儿,关心之余,不乏有那两个捂嘴一笑。明兰见他们猴精儿似的调笑吵闹,将几个孩子打发去一边,蓉姐儿乖巧地带领着弟弟们一众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屠二来了。此刻找他来原不过是明兰心烦意乱要吩咐他一些事,顾廷烨不在,困于内宅的她无疑是与外界断了联系,眼下境遇更教她得不出一个底,心里始终墩墩地堵着一块厚石,她放不下挂念的事,想着使用屠二出去探些虚实来。
至于大姐姐所说的话...
明兰再想起来就感觉那像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在她身体的某一处徘徊再徘徊,仿佛等着谁的顾怜一般。
明兰思来奇怪,眉头深锁,神色逐渐深沉。越是记挂着这事儿,越是心生不得安宁,她按了按闷烦不已的胸口,在椅子里微微斜躺下来。
少许,外头进来一人,说是来了王府的人。
王府?明兰噌地一下坐起来,她脸上既悚又疑,过度的震惊使得明兰那张面容看起来似在出神。她扶着椅子站起来,【人呢?】
【回夫人,那女子传完话便走了,原话是说,请您明日下午进宫。】丫鬟本分回话,【她说她是秋江。】
就在暖阁里礼部与内阁几位大人前来禀告丧仪礼制时,墨兰已进到后殿之内。一张小叶紫檀百宝嵌八扇屏风隔着两侧,泾渭分明。虽不见其人,但她进殿来的细微声响,令暖阁内几位大人的声音立刻有所意识地停顿,阁内静了一默,几乎同时,他们保持了一致。既无人声,又无响动,双方被八扇屏风所隔各占一角,暖阁之中静如深河,无疑是来自朝中各位高官儒员孤傲的对抗。
他们跟了赵英策三年时间,彼此间的君臣默契虽称不上心意相连,倒有一个地方认知相同,便是这议事期间从无脂粉女子进殿打扰。
墨兰坐下后似有所觉,她转首,一道细细的眸光凝在屏风之上,雕镂空隙之下,映出那些淡淡虚虚的绯红影子,那一侧寒浸似荆的敌意正漫漫逼迫而来。
墨兰不急不迫,不知则不罪,他们并不了解赵怀遐是什么人。
果然下个瞬息,咔哒一声,赵怀遐手上的折子不经意间掉在台案上。
这一声于对峙的寂静中不亚于石子投湖,惊动涟漪荡漾。
有那一两个心不定的,下意识动了身形-----他们还都不清楚这位新君的脾性如何。
【是议完了么?】
赵怀遐问的寻常,也不去看他们,目光落在台案上,他摊开那本因掉落而折了纸的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阁员大人们的隐约对抗不仅仅没有被理会,反而是遭遇了丢弃,几双眼睛在这一声询问后互相打量端详,他们似乎对此积蓄了一定的被冒犯了的诧异----难道新君不明白他们苦心之下而隐晦表露的提示?
一人只好接道,【大行皇帝的谥号未定下。】这该由下任继任者决定。
【礼部拟定没有?】
【拟了。】礼部尚书也是如今的卢阁老在兼任,于是卢秉颂回话,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暖阁内自有人替他接过转呈。【请陛下过目。另有年号亦拟了四到五个,还请陛下定夺。】
【嗯,待晚间看过再行定论。至于年号,今年尾部不过月余时间,至明年开年再行更换。】
即使谈到这里,赵怀遐的目光始终未曾专注过他们一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暖阁里翻涌的微澜,任由屏风的那一侧的安逸发出震天的喧嚣对这帮儒生们进行摧折。
确实,儒生们心怀仁慈,他们心道,如今的新君从无涉及朝堂内政,而阁内诸人是跟随赵英策一路走来,二者间形同陌路,犹如楚河汉界,不知这规矩也正常。诸臣们十分体谅,他们唯一风闻过的昌王逸事,便是关于八扇屏风后的这位人物------新君与她一夫一妻多年------天下男子独取一瓢饮向来有之,不为稀奇事。他们所感乃是天家不同,亲王尊贵,赵怀遐又以一己之身超众受宠,如此尊荣之下未能诞下嗣君的昌王妃却仍然被昌王厚爱宠幸,正妃之位多年岿然不动,连从添妾妃也没有,这不仅仅是得天独厚的偏爱,而是他们的新君待她非同一般,珍之重之,深情斯矣,以至于,她可以堂而皇之并大胆地坐到屏风之后的位置上-----这在先朝本是绝无可能存在的事情----她轻而易举在此地做到了没有人做过的事。
他们心里还是有些嘀嘀咕咕,只是碍于新君刚立的局面,无法立刻表现出来。
八山屏风的另一头,墨兰静坐一隅,并拒绝了要为她侍奉的当差宫人。她一边呷过香茶一边听着隔壁的说话,一盏茶余剩半杯时,赵怀遐已从那边绕过屏风来到她的面前。墨兰略微一抬眼,殊不知这一刹的功夫,手中那杯残茶却被随之而来的赵怀遐夺过,他抬头,茶水悉数进了他的胃。
赵怀遐几乎一饮而尽。
墨兰见状只好又替他斟了一盏,【瞧你,怎么连口茶也喝得这么急?他们难道事事样样地一件件来问你?】
赵怀遐眼睛先是看了她,【交替之际繁忙是自然。】并不说为什么非得夺她半盏残茶。他走到宝榻另一侧坐下,说来‘繁忙’之奥妙,【若人人都有决断,该有担责决心,他又该有多少错处把柄?】稍有不慎,万劫不复之地。
赵怀遐带了两本折子,轻放在了手边。
明哲保身...这却是墨兰未预料到的。
【怨不得父亲他们常说长柏是宰相根苗,我以为是书读得好,原来竟是‘如出一辙’。】墨兰长睫微垂,眸光闪动间,颇有讽刺,她注意到放着的那两本折子,口中又续说来今日在昭阳宫发生的事,除了那枚玉佩的事,自然也说了嫂嫂与伯佑,墨兰凝眉而道,【思来想去,唯有请她们进宫,虽则嘱托也仅仅是三言两语的小事,但我还是十分担心..】
【忧心外戚之祸?】
墨兰点头,沉言,【并不尽然..】这个时候,她倒有些佩服她的父亲盛紘,用儿女们联的姻缘硬生生打出清流文武相合的好算盘。她漫漫谈来,【先不论五妹妹的夫婿是后起之秀,且说大姐姐的夫婿供职五城兵马司,与顾廷烨是上下关系,自明兰嫁入宁远侯府后,大姐姐在袁府日子好过许多,袁文绍亦待她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只在一小小兵马司里他们都掂量端详一段关系,我实难想象再过几日的‘今后’。】她的‘姻亲’们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风雨----并不是她怕风雨-----顾廷烨本性倨傲狂放,当年拥有从龙之功便已放肆无边,更有珠玉在前樱桃宴打人一事警醒着她....现在又再加封太傅一衔,她深深不敢想,袁家、顾家、盛家、以及河东柳家这些人连在一块在朝局变化中会占据什么样的地位。
赵怀遐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抚,定了她的心神。
【无需担心,如果传唤她们能让你安心,你传唤就是。】他宽慰着,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侧首拿起一旁带来的折子,手按在上面,他略停了一下,重新看向墨兰,这回却有些微笑,【都担心外戚之祸了,想必折子你更是不敢看了吧?】
墨兰笑道,【官人既命,何谅不敢?】
【夫人英勇,那就---】他手指修长,抽的是底部第二封折子,【请定夺来年的年号。】
墨兰吃惊,她意外极了,丝毫没想到赵怀遐当真是敞亮亮地将此事交予她来决定,她到底犹豫了一下,【这可是年号..】可以说包含了对未来的祈愿与祝祷。赵怀遐却没让她放手,【夫妇一体,盛家四姑娘还是昌王殿下的福星,你来指明方向没什么不好----不用担心,折子我也事先看过。】
【那...另一封呢?】墨兰的眸色睇在他手边第二封上。
关于这一封...赵怀遐转过去的眸色淡了些许,他拿起来并未立刻递给墨兰,而是拿放在了自己手上,这封与刚才那份年号折子有所不同,以鲜艳的红纸封面,即使旁人不知折子内容,单看这一封纸颜色心下也略微猜的出。
墨兰心想,各地恭贺上祝的贺表应该没这么快,况且眼下上祝十分不宜,可若不是贺表又能是什么呢?为何还能单列出来予她看?
再观赵怀遐这番神态,她心底忽忽一坠,寻思应该不会有哪个人听了风声,头脑发热给赵怀遐上了关于她的贺表吧?
【我瞧瞧。】她说。
【这一封你看了兴许不会高兴..】赵怀遐笑容薄淡下去,眼眸黑白分明,闪了一丝微妙的冷光,瞬间即逝,【是你父亲的折子。】
是日,其时已至下午申时。盛紘身形拘束地等候在大殿外廊下,宫变过后的三两日里,盛家一众的心情可谓是从高坡轱辘滚下又一飞冲天,整个心境变化简直妙不可言。而盛家人的心思也自然是妙不可言。站在雕梁画栋的高檐下的盛紘,他从未有一次看着那殿宇金碧的辉色射影进他的内心深处,而现在,他接收到了那一缕不属于人间的光辉,心境犹如此刻眼前看到的绛楼神殿般广阔,畅意而舒朗。
一切都是意想不到..他本为墨兰的安全忧心,如今又为墨兰日后的尊贵而欣喜-----他情不自禁回忆起墨兰刚出生的时候,回忆她曾经带给自己一想起来便觉得美好快乐的日子,点点滴滴,娟娟溪流,从前的生活充满了不同的颜色,温暖的红、清雅的绿、柔然的蓝,多么不可思议,他开始从记忆中发现到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她的惹人怜爱,她的贴心,她的濡慕之情,当年小小的可爱四姑娘又再度填满了盛紘一颗拳拳老父的心;可一旦真的记起来,难免又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如荷花出水勾连淤泥一一浮现,回忆似潮水退去,连那些赏心悦目的颜色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弹指一瞬,盛紘轻叹,激荡的心慢慢回落,只剩涟漪翩翩...
午后的风荡起他宽大的袍袖,盛紘有些乘风而去的飘然,又有些钻透身骨的刺冷。他突然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时,小内侍出来请他。
盛紘不便再想,他身子一动,转过来朝人微微一拱手。赵怀遐如今用来处理公文的地方乃正殿偏侧的一间暖阁,往日赵英策会见大臣们的正殿他因怕触景伤情而未做使用。
盛紘进殿时,议事的官员与他刚好擦肩而过,这些大人们一反常态地拱起手称呼了他一声,好似彼此间早已相识熟稔不已。猛然地笑脸相迎,教盛紘受宠若惊,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进到殿内,抬看间,案首赵怀遐的侧脸沉静内敛,此时盛紘惊异地又发觉来一事,他意识到二人虽为翁婿但面见次数却寥寥,而现下,他根本不记得上一次与赵怀遐会面是何时何地...他们几时有过悠闲一叙?
赵怀遐他.....离盛家众人何其之遥远啊...
【坐。】
自高台一声简单的命令,免了盛紘的参拜。小内侍又给盛紘搬来一只圆凳,这份御前礼遇,乃是第一份。盛紘谨慎,口中拜谢恩典,一时未去落座。
【说来..】赵怀遐起了一个缓和的调,【我与岳丈见面寥寥,倒每次一见都要谈点与九畹相关的事。】
盛紘因心弦绷紧,一下没听明白,等他知道那是赵怀遐称呼墨兰的字时,方随着他的话想起来多年前山月居的叙谈,那是一次称不上欢快轻松的见面。
盛紘的目光始终垂落在案下的砖面,君臣之别犹如天剑悬颈抵在他的头颅上,翁婿之情使他的脸面出于自尊的需求而不得不朝下。盛紘含糊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脑子似乎反应过来,他慎重地询问,【难道,是臣的折子出了问题?】
地面的砖擦拭得透亮,镜子似的,盛紘垂目,砖面竟清清楚楚映着他忐忑的神色-----他真不想看到自己这副神态。
对此,赵怀遐却是没说,他保留了部分神秘,【折子在九畹那儿-------她让我转告您,她想与您说说话。】
盛紘糊涂,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此刻自己所面对的人却是他,【臣愿受听。】被叫到这里来想必是赵怀遐有话要说。其实他心里亦是惊的,什么叫‘折子在九畹那儿’?他虽是父亲,可摆在大案上的全是臣工们的上疏啊!
【今日所言,是出自我的私心。】
盛紘有所诧异,未曾多加琢磨,耳边已是赵怀遐冷清清的声嗓,
【有些话九畹她一直不曾言明...】
有些话..... 是什么话?盛紘想她与自己父女一场,有什么话是不曾言明过,需要借皇帝之口才方便言明的?
【她生性不乏柔软之处,却极是要强;若托生成绿花一朵,也必是争上枝头做第一枝,这才能使她欢颜开心。】赵怀遐说起妻子,脸上的表情如水镜立时有了涟漪的变化,连带着这番交谈也有了娓娓道来之感,【她性子里棱角分明,可见刚烈,可见坚韧,可见软弱,可见骄横...】
盛紘冷汗下来了,【臣女...】
【我曾说过----还不够宠。】赵怀遐直接断了盛紘欲为辩解的话,这令盛紘徒有一丝尴尬留在原地,【如今我把这话换个意思,您没有在考虑做一位父亲。她一直不曾言明过的东西,是她身上作为女儿那真挚的一部分-----不具有层层叠加期望的目光,而是只作为女儿的部分被父亲所注目所关心。她的盼望一直如此,当然,她也是个从来不会暴露自己软弱的人----】
父母的愿望,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犹如七重纱衣层层降落在原本洁然一身来人世的儿女身上,他们寄托了无限希望在上面,可怜而可悲的心,时日一久,他们的目光会随着愿望而注目在虚无缥缈的地方,他们想要的荣誉、他们想要的未来、他们寄托的尊贵,使得他们的双眼已看不到重压在‘纱衣’之下的女儿。
【之所以从来不言,你可以知道的----是她怕透露了心底之言,会被别人轻看。她生来如此好强,又怎会愿意让人看出是她输了呢...这份心情,岳丈应该明白。】
随着赵怀遐的最后一句落地,案首威重的压迫泼溢而下。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赵怀遐今日之言未必会是假话.....因为他心里隐约能意识到,不,不仅是他,包括他其他的儿女们都可能意识到----若赵怀遐当年重病未愈,岳州没能获得帝位,他们大抵会从这桩婚事里抽丝剥茧,循着她每一寸的输面冷筘进一枚钉子,嫌弃她丢尽盛家脸面,嫌弃她目光短浅不服管教,会是桩桩件件的数落嫌弃她;至于王氏会如何,那必然是以报应不爽自作自受以奉送。
-----都是女儿自己选的路。
---女儿绝不后悔。
他想起出嫁那日,女儿的眼睛里滴下的泪水,雾茫茫,冷冽锋利,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双眼睛坚硬得宛如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盛紘心境闷闷,又被这番话说得如鲠在喉。盛家这一辈的几个女孩儿,唯独第四女墨兰生性孤傲,桩桩件件的事能自己做得了主,想自己做主。
盛紘喉间干涩,拱起手,【敢问陛下,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告知下臣这番话?】盛紘问的声音并不大,却在暖阁里有了轻轻的回响,大约是太安静了的缘故。
盛紘等待着年轻皇帝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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