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引明兰等人行至亭榭,入冬时节,园中不及春夏时百花争奇斗艳,但也别有一番景致。一排修剪得整齐又开得艳丽的矮丛茶梅,到了亭外,数盆丝瓣菊花溜了几条台阶,姿态各异,开得正美。
此次墨兰不仅传唤了明兰,连同王若弗与华兰也一同传至内廷。
她们向墨兰行过礼,口中称呼殿下。墨兰问道,【耳闻五妹回京安居,怎么不见她?】华兰代母回答,她想了想,小心地道,【入冬寒冷,五妹妹受了风寒而高热不止,是以未能前来,请殿下宽恕。】
【病了?那该好好养。】墨兰看破不说破,她一早也料到如兰不会前来,如无需要,盛如兰大抵今天起都不会想见到她。【请大娘子及夫人们起身。】
【叩谢殿下。】
她们起来,虽看了眼墨兰,却也不曾真真切切注目,睇眸匆匆,只觉墨兰今日装扮淡淡如冷月影。
明兰悄悄环顾,见侍奉的宫人并不多,且远离亭榭站立,不由猜测四姐姐请她们来是为的什么。
明兰的微小动作收尽墨兰眼底,她便问道,【六妹妹瞧什么?这内宫御园你也熟,有什么新奇没见过么?】
【不..】明兰脱口而出,带了急腔,她恍然一停,为自己的急切吃惊,于是口中慢道,【是妹妹惦念二叔,心神不安所致。】
【夫妻同心,他定然也安好。】
这话不仅让明兰惊讶,连王若弗与华兰也吃惊,她们甚至是困惑的,是什么让盛墨兰如此平静宽慰了她一向看不起的妹妹?
难道是往事已矣?
华兰惊讶后,似乎心里添了不少抚慰。她深觉四妹妹能说出今日这番话是她们一家亲近不过的开始。来的路上,王若弗将自己那日想到的主意和盘托出,而父亲也点头认同因为上了折子。兴许是母亲的提议博得了她的欢心,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有可以依靠的娘家人。
明兰却不这样想,她玲珑多窍,心思细腻,比华兰更明白她与墨兰之间的隔阂。何况她受了一巴掌,那一掌多疼多委屈。只要一想来明兰便觉得脸颊火一样烧热了。
【不仅是夫妻同心....】
果然来了,明兰心道。
【天下多少事都需要同心协力才能办好的..】墨兰说着,【今日我亦请了父亲来,一起边走边说。】她率先起身,手上微微一揽,披的那件玉色肩帛露出平绣的银线丝菊,颜色深浅不一样,行走间,光泽温润。
华兰多留意了两眼。
她们跟在墨兰身后缓缓出亭,王若弗随即想跟上,被身后的女儿悄悄一拉袖,脚下微顿,便与墨兰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侍从们跟随得相当远,想必之前已受过指示。
墨兰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茶梅林,来到园中栽种的各色茶花花卉的小径,刚好是茶花初开之时,粉白微红,花瓣瞧着柔嫩可爱。她们以为是要等一等父亲盛紘来,墨兰却就着这茶花微绽的景,慢道而来,【我想着,大家在一块儿说话不必藏着弯弯绕绕,新君继位的消息....你们已知晓是不是?】
【是。】
墨兰点头称好,【蕴安甫尔继位,心怀忐忑,尽管有金章玉玺亲言传位,仍如临渊履薄,丝毫不敢大意。这两日在宫中我看着他兢兢业业,于心所求唯有一件-----是我定不能给他添乱。】
话到这里,已经到了传召她们进宫目的的边缘。华兰与明兰听明白了后头方是重点。
王若弗却不一样,听她文绉绉一通说辞,眉毛已经往上翘了,心里不大痛快。从秋江传了话后,王若弗昨儿就没睡过整觉,一夜里翻来覆去不能成寐,时时刻刻惦想着墨兰传唤的目的,加之今早又起得早,来的路上就提心不已。精疲力尽的她听来这些话,肤浅地以为墨兰这是来炫耀的,她不甘地咬了咬牙,心道便宜了这小妖精。
【儿时六妹妹与我一道受学庄先生,读书习文,又论谈过史学,妹妹一定懂姐姐这后顾之忧。】
明兰俯身,以谦谦姿态投其所好,【请姐姐赐教。】
【自然是内亲外戚之忧。】墨兰微微沉了调子,她停下脚下,回首时,冷清清的眸光正好撞上华兰她们抬起的愣愣目光,华兰顿了一下,看着墨兰冷清的眼眸转而温溶溶的,她笑的那一下,让华兰低下面首。【我今日说这些,既是为不添陛下之忧,亦是为盛家不患外戚之祸,人生长恨水常东,人也好,世家清流也好,自然是要做那水常东源源不断才好,你们说是不是?】
王若弗讷讷,不知如何回话,她一个内宅妇人不懂这些,于是回首看了看两位女儿们,发觉她们也一样沉默,不由提心吊胆起来,难道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们再往前走走,父亲该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比柳叶似乎还细一点,可是也和每年冬天的初雪差不多轻飘飘,从天上落下来,她说的话也是从天上来的,【据后汉书所记,东汉末年皇位更迭频繁,有一梁姓世家望族,因皇帝年幼而辅佐朝政,彼时梁家有女入宫为后,待梁父死后,其子梁冀同拜大将军职,家族权势鼎盛巍然,同时,梁冀把持朝政已达到专权地步,数十年间,梁冀鸠杀幼帝,谋害朝臣,侵占赋税广求珍宝,宫廷内外,莫不畏惧,诸臣百官,无不生怨;纵肆无底,盈满则沸,而终结怨天下,然天威无赦,合众讨伐,外戚梁家一朝覆灭,宗族亲戚皆处死,牵连之广,上达数百。】
落下那个死字时,墨兰伸手扯住一朵茶花的花瓣,那柔软的触感令人生怜,指上微微用力,听得啪嗒一声,便将那片粉嫩的花瓣扯了出来。
她将梁家一事娓娓道来,语音和缓不过。可故事太吓人了,王若弗噤声不已,她甚至小心了自己的脚下,生怕动作大了,怕惊扰到墨兰,怕她像轻易摘下那片花瓣一样,摘了她的生。
【盛家不是梁家,我明白此理。但朝政乃是非之地,盛家清流,袁顾勋贵,谈何能置身事外?我在陛下身边,不能不心怀忧惧,不能不....】她的眼睛看向前方,满园的绿色遮不尽闯入眸中的身影,墨兰停了下来,声音陡然间从园中消失了。
明兰侧身移目而望。
【..父亲...】墨兰如此唤道。
身着官袍的盛紘站在了一株高大的茶花树旁,双手负后,打理得精细的胡须掺杂了银色,亮莹莹地贴着下颚。面对墨兰的呼唤,他似乎体味出了其中疏离的陌生,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唤自己爹爹的?什么时候称呼自己的声音宛如和他站在同一位置上?盛紘回想不起来这个分节点,他的唇侧抿出苦涩的纹路,沉默半刻,合袖拜下,【殿下安好...】
墨兰一顿,怔怔,半晌后,淡淡地笑了笑,望起前方伫立在台阶之上的亭子,过了会儿,方轻声道,【无需多礼。】她像是不在意那一刹,莲步请移向前走着,【刚刚我们说到哪儿?】
明兰留意瞟了眼父亲盛紘,紧添其后回到,【四姐姐大约是讲不能不为盛家的未来担心..】口中这么回道,明兰内心想法却不一致,盛家哪会到那地步...
【是,是这个意思...】她轻轻带出叹谓,在这之间,盛紘依循着礼仪退了一步以示礼让,他让墨兰先上了台阶,墨兰顺势顾上一眼,她在盛紘垂下的眼角看到衰败下去的威严,那是一丝丝不甚明显的疲态,被剥夺去了地位与附属之物加诸他身的权威与控制,就好像她曾经说过的----父亲落到地上,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过....并不全然在此。盛家是外戚,尚家又会是什么?他们也一样是外戚...父亲,你明白其中深意的吧?此次政变,尚家虽惨遭血洗,却也有活下来的人,中宫的外家,不仅是伯佑的依靠,也是皇嫂的依靠,大哥已去,再不能伤她与伯佑....我与陛下心意已决,要护住他们,至少让皇嫂多陪伯佑几年。】
【是以。】她纳出胸口压着的一股微闷之气,【朝堂之上,盛家不可多进,一言以蔽之,党派之争不可有。两家同为外戚一朝为官,盛家又有顾袁二姓姻亲,五妹妹家是后起之秀,蒸蒸日上,却是岌岌可危,假以时日越陷越深,恐难保住身家性命。】
两溜的仙客来绽放着美丽姿态,盈盈万分的迎着冷风,墨兰拾阶而上,月青的百褶裙裙尾漫不经心拂沿而过。
盛紘默了会儿,眉头不展,显出忧郁的气色。来的路上,赵怀遐的话便在他心上萦绕不去,现下里更是吵吵囔囔,在耳边反反复复。如果他只作为父亲,他愿意为女儿这番劝诫之言而折身听从;可惜他不是,他不仅仅是父亲,盛紘是一个人的名字,身为盛紘的他同样是盛家家主,寒窗苦读,三代人的努力方有今日,合宗族之望,几生几世之盼,他的儿子长柏唯有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铸盛家辉煌。
他日夜所盼,鞭策儿孙,挑选姻亲,不正是为了盛家更上一层,达到满门清贵,家族兴旺么.....
盛紘的心似乎有些垮了。
难道...难道真要止步于此?他恐惧万分、不甘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前半刻自己还在为女儿进入大内而感到高兴,后半刻便要为女儿进入大内而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个代价是他一生的心血,是他养育得最为出色的儿子的前途,是他盼望已久的盛家家族的荣光。
他被女儿逼迫要成为一个输家。
【...殿下这是...为保尚家而舍弃本家亲人..?】盛紘问的唇边干涩,虽是询问,却形同质问,他心有不甘,不甘最有前途带领盛家荣耀的儿子在这因‘外戚’折戟而断,他不甘自己在这场棋桌上成为一个输家。盛紘抬起的眼睛充满了红色的愤懑,他的眼睛里很少有这等外露鲜艳的红色,犹如生命刚迸出它的挣扎,【这就是殿下所愿,近远而疏亲?此乃本末倒置,失智之举....我两家同朝为官又能如何,恪守本身,谨言慎行,如何能越陷越深?为了来日尚不曾发生的党争你便要断送你哥哥长柏的前途,断送整个盛家的未来,殿下,你的心何其..何其...!】
盛紘望着她一个人高高在上的背影,咬了咬牙,心里是又愧又怒,又急又伤,他到底有身为父亲的本能,没再恶语伤她..
王若弗这下总算听明白了,知道墨兰是要断送长柏的前途,眼睛几乎翻了一翻,脚下打了趔趄,跌在华兰身上。
明兰低过头,似有所感风雨欲来。
那道月青裙尾停在阶上,有了片刻异样的沉默,始终没有动。墨兰道,【狠毒是不是?】她说这话时,声音轻得仿佛叹气,带着点点无奈的忧伤,【父亲想说我何其狠毒对么?这并非无稽之谈,也并非空穴来风,女儿前不久刚刚经历,现在也身处其中-----你为官数十载,怎会不知王座之争的可怕?前有申辰宫变,今有卫安王谋反,来日呢?来日又会如何?】
本不想掺和附言的明兰,却见未生的事态俨然被四姐姐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不禁想要辩说一番,姻亲之系,系于一身。她斟酌劝道,【姐姐且听妹妹一言,姐姐的心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固然是好的;可过早地防微杜渐亦是绝了盛家的生机,日后之事属实难料,谈两家党争....有些言之过早..】她不好说的一点是,这已经有点欲加之罪的意味在内,过早地对盛家一众人以偏见为先来下断定,绝盛家升级岂不是自断臂膀?以及什么是党争?外戚之争自然是争储位,尚家想要争可以理解,毕竟尚皇后好歹有嫡子伯佑,是尚家将来的希望;盛家能争什么.....盛家可没有供他们为之争夺的储君呀,明兰不禁有些怜悯地想到,四姐姐可没有生下嫡子令盛家去结党营势。
墨兰意外,倒没有想到盛明兰愿意冒这个刺头,【我确实不知日后之事,可妹妹你知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明兰被她的眼神摄住,仰头一愣。
【也是,妹妹得老太太庇佑,从没有在这块失败过,想来确实不知。】墨兰毫不留情表露她对盛明兰的嘲讽,细细的眉毛一挑,【我来告诉你们,是卫安王死、卫安王妃自尽而死、赵延淮割首而死,是赵兰芳中箭而死,沈珍珠死,是沈章柾凌迟处死,邹氏一族并罪,拟斩首示众...是太妃刘氏以命换命悬梁自尽而死...】她一一说来,阶下几人不觉寒意森森,【以及妹妹一向交好的张氏夫人英国公家----】
【张家..?】明兰心头猛地一坠,惘然,【那时桂芬姐姐正因国舅一案困于牢中...】
墨兰轻哼,【张郑二家未能尽忠职守,要员牵涉其中,已着革职查办。】
明兰愕然,她呆了会儿,清艳至极的小脸掉了颜色。她想不到,一夕之间结交的郑张二家就要没了,太后的妹妹嫁的正是郑家,是新君姨母,居然也说革便革------这已经是不能用暴风雨来形容的震动。
【怎么就是这个样子呢..】
【怎么不能忍耐半步,退一射之地?】
短短两片言语,犹在园中刮起一阵不小的冷风。
此话一出,王若弗甚至不解其味,唯有盛紘脑内轰然,咚咚的心跳声重重捶在胸门处,他头脑发胀,越发失魂落魄,他似乎从内心深处感到无可比拟的悲伤-----这是从他口中出去的话-----盛紘太熟悉了,他曾经就是以此言痛斥过没有半点容忍之心的墨兰。回想往事,当真历历在目。
眼下非旦不是历历在目,而是正真切上演着,不过是日月倒转罢了。盛紘呆滞半晌,他没有想到同样的话会化作同样的利剑,刺进当日堂上人的胸膛----鲜血淋漓---又是谁在鲜血淋漓?那天撒在墨兰心间的雪意,今回落到了盛紘五裂的心上。
【我且问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争?】
她淡淡问来,言语却已磨砺出冰冷的锋仞。
王若弗并华兰明兰愕然,她们的眸中先后泛起惊惶的水波。
盛紘垂目安静,喉咙一翻一翻的滚涌。
华兰眼中闪过一丝可怕的疑惑----她、她是在说什么?这是争或不争的事情么?根本不应该这么判断才对。她们是为了家族、是为了家里男人们的前途、是为了生存、是为了她未雨绸缪而来的诸多忧虑而谈论辩驳而已,这仅仅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难道是错的么。华兰的心漏进一阵风,一直怀有的恐惧感伴随着她的疑问蔓延到四肢百骸-----你争那么多,从小不服输,可嫡女不是你,父亲最宠的不是你-----那时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四妹妹说了这些话....华兰记不大清了,但似乎脱不了得意与舒畅,那一刹,家里人身份最高贵的也仅仅是她,她是嫡女,是父亲最爱的女儿,她不用争夺父亲母亲也会把钱财和宝物给她。那会儿她距离幸福最近,也是畅快的。激昂的情绪在人生路途中就像一座不知何时会飘来的孤岛,她的孤岛就在四妹妹最落魄时飘漾而来,说不准那已是她最后能见到那座孤岛的机会,以后再也没有同样无与伦比的时刻。
【罢了,多说无益,是争是避,耳闻不如一见。我今日之意,意在劝解诸位姐妹回府约束家中各人,为官者当讷言敏行,不矜不伐;再告令盛家众亲,德言立身,恭肃为本,以言守法,虽富贵却勿骄奢,望父亲谨记今日之言,分而告知族内少长。至于这份折子------】
她终于拿出那份皇帝说在她那儿的折子放在手上,贴了红纸的封面,它的颜色和满园入冬的萧杀格外不同,盛紘的目光被紧紧摄住。
迢迢岁月过去,经历了儿女们各自嫁娶,林噙霜不顾一切的求去,王若弗从宥阳回来幡然醒悟,盛家人为官的、经商的、嫁人的,他们都不再是曾经那所针锋相对的宅子里的敌人,他们已各自施好了各自的白粉站到这儿,可这出和睦的大戏,始终唱不圆满。
【不知这是谁的意思..】墨兰模模糊糊的一笑,她看这张红封越发觉得可笑,读来上表的内容只觉五内烈火焚烧,【以后别再做这种事,我不需要...】
她舍得转首过来了,那一张柔软美丽的面容和少年时稚气的斯文已大相径庭,曾经的小意斯文换了如今的温然尔雅。她的两眉纤微弯弯,她的双眼如秋水淼淼,似愁非愁,幽然如兰,望着他们的时候,她的神情已经变了,不再仰望、不再充满嫉妒的不忿、不再以孤傲的姿态掩饰内心的脆弱与不甘。盛紘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眼睛里反刺冷光,情不自禁抬高视线追逐寻找,直到望到墨兰的发髻,原来是从髻里挂出来的一串珍珠链子,豆粒般大的珍珠斜刺出了冷色。
他原以为上这一封表会使得墨兰残缺的部分得到圆满,会让别人有的,她也该有。
王若弗却不能愿,看着那张折子崭新地被亮出来,似乎她豁出去的老面儿也给撕得粉碎粉碎,脸色瞬间擦白,边上的仙客来一下艳得滴出胭脂血。
王若弗猛地蹦出来,不知哪来的力量使她看着格外英勇,【我父亲...我父亲可配享太庙,他哪一点配不上你庶出的身份!】
她实在是恨极了林噙霜母女,恨都是有缘由的,因为她心里总是这么觉得,要是林噙霜被老太太好好送出去嫁了人去,她和盛紘能恩恩爱爱过好一生,她生的儿女又是那样好,盛紘如何会不倍加珍惜他们的夫妻情缘;偏偏是林噙霜做妾,偏偏是盛墨兰高嫁,偏偏是.....老天爷当真不公,只教这两母女别有生天。原本一家人在龃龉后已经是相安无事,一派欣欣向荣,又都过得和和气气,现在这样一来,不仅破坏了个中平衡,连她委曲求全用父亲的荣耀来讨墨兰欢心的良苦用意,都在盛墨兰的摈弃下,一并付诸东流,功亏一篑。
人们高看她一看,从来都是因为她父亲配享太庙的荣光,这已经是她无价之宝的一物。
明兰惊讶难掩,想不到王氏竟要将墨兰记挂在自己名下,以庶为嫡。她说不得什么,一壁弯腰去扶激动不已的王氏,一壁有心窥探一眼墨兰的脸色。太太着实糊涂不已,当人家觉得东西不值钱的时候,你再拿自己那份宝贵的珍物来,已无疑是作了粉土的。人生总是难买早知道....明兰垂着的目里晃荡着幽幽的暗光。
另一头,华兰忍着自己的心事安抚母亲,她为母亲轻轻拍着后背,只是看那样子却是气得不轻。可不是嘛,她以为她们都能哄得四妹妹开心,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华兰情急,却也是心底话,【请四妹妹原谅母亲心直口快,她原意是好的,怕庶出的身份教妹妹日后遭人非议..】
【别说了!】
盛紘甩手呵斥,回首间瞪了眼情绪激动的王若弗,示意她闭嘴,王若弗更是委屈不已,他们的夫妻情分就是在林噙霜插入进来时坏了的。
【原来是为了我好..】墨兰轻笑而喃喃,【大娘子当真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矣。】起手为她抚了一掌,清脆的一响后,园中的寂静霎时扑簌簌地涌来。
她唇侧一勾,双眸微亮,清晰明了地看透王若弗的目的所在。
王若弗脸赧赧,尴尬在原地。
【大姐姐是说嫡庶有别.....】她默默打量一番华兰的脸,华兰被她盯得肩头微缩,【怎么,不曾听说君臣之别.】
话音落地,冬日止水。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不仅是从墨兰的脚下,也是从盛家人的心里冲破而出,她们一直缄默保护的同一种秘密被高楼由里而外破坏了。
莫说是嫡庶,父母尊卑也在此刻上下颠倒。
【当真是个笑话。】
【庶出又如何,姐姐妹妹们俱是嫡女..我就偏要坐定这庶出之名,既然它让人这么不舒服,我就让它在族谱上,挂在盛家,来日高高烨烨门楣光耀,它依然是庶出。】她一扬眉,笑意微显,却遗给他们一个讽刺的眸色,【什么一荣俱荣、什么嫡庶有别,呵呵---鸿毛之于泰山矣。自盛家走出的那天,我已经走到这里...今时今日,天下四方,九洲山海,莫不敬我尊我,我盛墨兰还要什么?-你们根本不懂-----区区一嫡女名分,我弃如弊履,根本不稀罕,我娘在不在盛家族谱上我更毫不在乎!即今日起......父亲,你的女儿,你们的姐姐,你们的妹妹,我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他们不敢答,那是一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没有任何人敢说出来,是连想象也做不到的事情,却在她身上有了被践言的迹象。
她还没说出来,但他们已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
如兰默然站在盛家园中,她随手捡了一朵萎败在枝头的残花,那只剩了冷灰的尸骨模样挂在枝头实在凄惨极了,她心中一动就扯了下来,扔进花坛子里,好让这花也能入土为安。
【娘,你在做什么?】
如兰看远了点,是自己的女儿贵姐儿。她笑着招招手,让女儿过来。天儿冷,但孩子们不怕,贵姐儿穿得单薄,一条像如兰年轻时常穿着的桔黄褶裙系在她的腰上,她面庞长得也像如兰,和姨表姐庄姐儿比起来,只能说眉目略微端正。如兰捧着女儿的双手,把它放在手心里暖着,可实际上她的手也不暖和,有些冷浸浸的湿意。贵姐儿问了两遍刚才的问题,如兰方才笑一笑,拉着女儿的手来到园中的一棵长得高了的美人梅木旁。
她指着美人梅给女儿看,【你父亲与娘相识便在这里,他捡了我的帕子挂在这枝上。】
【当真?】
女儿的欣喜惊讶令如兰圆圆的脸庞堆满了笑,促使如兰回想起当日与丈夫初见的惊艳与幸福,她忍不住去碰碰她的荣光-----娟子随着扶鬓甩在发髻上,堪堪擦过一只插戴在髻子里的金簪,她头顶的光芒所剩无几了,到了连半点颜色也看不出的地步,暗淡幽幽,她不忍看,却实在害怕.....只这么一小会儿意识到荣光无剩的功夫,便使她感到绝望。
【当真....】如兰捏着娟子的手抚摸在女儿的腮边,她精细地抚慰着手中柔嫩的宝物,【你和你弟弟可都是母亲的荣光呢。】她的声音微低,倒像是从灵魂里呼唤出来的沉重。
【我要的是-----】墨兰微微轻声,初冬的冷风穿过她的胸襟,她却丝毫不畏,她感受着,风是从高山而来,风是从江河而来,远远天际,这一泅来自天下的风会吹在她往后的路上,轻飚徜徉。
【我要的是青史垂名..】
明兰望着姐姐,聪慧如她此刻已经越发不能明白,知足---是她一生的课题,她从小在这块水田里修行,甚至可以说,她在这片水田里战无不胜,从无敌手,这片田里的景色她享受得极好,也观览千万遍熟记于心,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得到她或他的怜爱,她几乎完全不用耗费心力便能轻易得到。但是-------为什么世间还有一块她从未涉足过的水田?为什么她没见过四姐姐眼里的那件东西,棱角有刺,摸起来那么痛,她怎么不挑选别人替她去拿?明兰的吃惊伴有疑惑,她惘惘然想不明白。
她们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会被反反复复谈论,有的人是两天,有的是十年,有的则是五十年----盛墨兰想要被人谈论得更久更久,那是超过五十年的时间,直至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提及她的名字的**。
墨兰微笑着。
她想要这场风,从山河湖海吹来,再重新吹拂到山川海河里去。
【父亲...女儿自己选的路,女儿绝不后悔。】这句话在她十五岁成亲礼上她亲口说过一遍,而当她再一次对父亲说这句话时,已经是久违的十年后的今天。
-----我珍之重之的人,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伤害到她。
年轻皇帝的答案是一座天堑铁壁,与之呼应的是赵夫人当年在盛家说的那句话----盛家四姑娘,我老赵家要了。
盛紘忽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从林噙霜入府开始,从墨兰出嫁的那一天,那‘不怨东风怨未开’临去一拜的芙蓉花,并不是盛家泼出去的水。
而是归赵。
完璧归赵。
太晚了,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什么都知道得太晚!
盛紘的心理路程其实没有完全写好,他想要实现的家族愿望在这里折戟,为了女儿的中宫之位赔上儿子家族的前程,这份痛苦,我还是笔力不够写得不够好。
在这一章里,攻守易势,墨兰在逼迫她们做选择,逼迫这些盛家人成为曾经不断争夺的自己、以及因争而被她们嘲讽、攻击且低看的盛家四姑娘。我这么些也是不认为或打或杀或赶尽杀绝这些曾经的敌人才是爽点,可能确实没有比敌人拥有更悲惨的命运更爽的爽点,但我在行文的过程中还是希望这样写,他们曾经所唾弃不屑一顾的人,变成了他们自己。
盛紘最后那一段,什么都知道得太晚,我本来是按省略号打的,感觉换了感叹号会更好,我自己看,省略号最多只能表达盛紘对发生的事的遗憾之情,可加了感叹号,会有愤怒的情绪、会有遗憾的情绪,也有悔不当初的种种心境。 什么都知道得太晚的盛父的遗憾----林噙霜的身世、赵傅两家的情谊,老皇帝对长枫的表字,没能明白的福气等等....和盛家的仕途..他不知道的墨兰的心...
盛紘也会有爵位,不过那已是死后的追封,当然这些细枝末节不会写了,大意会一笔带过吧。
归赵是我写的除了盛宅那一章,自己非常满意的一篇,虽然还是一样啰啰嗦嗦叨个叨叨个叨的,但比起其它的有些篇章,这章主要也有墨兰充满**的心声以及自私,也有对很多年前写的前篇内容的对应。
希望大家看得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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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归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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