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三日方歇。盛府内的青石板路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疏朗的天空,可某些无形的痕迹,却如同水渍般顽固地渗透开来。
那日雨中同伞的一幕,终究未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窃语,在丫鬟婆子们浆洗缝补、洒扫庭除时悄然流传。渐渐地,话语变得具体,添了油加了醋,说六姑娘如何“偶遇”殿下,殿下又如何“坚持”与她同伞,两人如何在伞下“并肩而行”,言谈“甚密”。
流言传到林栖阁时,墨兰正对镜试戴一支新得的赤金镶宝蜻蜓簪,闻言手指一颤,尖锐的簪尾险些划伤耳廓。
“此话当真?”她猛地转过身,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尖利的尾音。
露种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奴婢也是听浆洗上的张婆子说的,她说那日亲眼瞧见……”
“砰”的一声,墨兰将手中的簪子狠狠掼在妆台上,珠玉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贱人!”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嫉恨,“装得一副清高模样,背地里竟行此等狐媚之事!雨中同伞?她怎么敢!”
林噙霜闻声进来,见状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脸色亦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早说过那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可好,竟让她寻着机会攀上高枝了!”她压低声音,语气狠戾,“皇后娘娘的夸赞,殿下的青玉笔,如今又是雨中同行……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说没有算计,鬼才信!”
“娘!那我们该怎么办?”墨兰抓住林噙霜的衣袖,急得眼圈发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
“急什么!”林噙霜打断她,眼神闪烁,“同伞又如何?无媒无聘,便是殿下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过是段不清不楚的污名!于她一个庶女是灭顶之灾,于殿下不过是年少风流!你且看着,这流言蜚语,第一个容不下的,便是你那最重规矩的嫡母和父亲!”
正如林噙霜所料,王氏听闻此事后,当即摔碎了一个茶盏。
“混账东西!”她气得浑身发抖,“我原以为她是个老实本分的,没想到竟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与殿下同伞而行?她还要不要名声?盛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她立刻就要唤明兰来问罪,却被身边的妈妈劝住:“夫人息怒!此事尚无定论,若是贸然责问六姑娘,反倒坐实了流言。再者,殿下还在府中,若是闹将起来,殿下脸上须不好看。”
王氏强压下怒火,思忖片刻,冷声道:“去!把府里上下都给我敲打一遍,谁再敢乱嚼舌根,直接发卖出去!另外……去请老太太示下。”
消息传到寿安堂,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半晌,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对房妈妈道:“去告诉大娘子,府中流言,严厉弹压。至于明兰……让她这几日不必来请安了,在暮苍斋好好抄录《女诫》静心。”
这是变相的禁足。
明兰跪在暮苍斋的佛堂前,面前摊开着《女诫》,墨迹淋漓,却不知是否真的入了心。小桃跪在一旁,小声啜泣:“姑娘,都是奴婢不好,没能拦住……”
“不关你的事。”明兰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快,如此猛烈。那日雨中他迫人的气息,冰冷的话语,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得她坐卧难安。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何苦为之所困”,却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境。
流言如刀,刀刀不见血,却足以将一个闺阁女子的前程斩断。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不是流言,不是责难,而是那日放生池边,他处置那妄图倾泻污秽的管家时,那清冷而不容置疑的威仪。那般人物,当真会不知同伞之举会给她带来何等灾祸吗?
他知的。
他分明是知的。
那他为何还要如此?
是想看她狼狈不堪?还是想借此……试探什么?
她想不通,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冷。
前院书房,盛紘面色凝重地听着长柏的回禀。关于府中流言,以及母亲对明兰的处置。
“父亲,”长柏沉声道,“此事蹊跷。六妹妹性子谨慎,断不会主动行此逾越之事。而那日雨中,儿子远远瞧见,确是殿下主动走向六妹妹。殿下此举……儿子愚钝,不敢妄测天心,但于六妹妹而言,恐非幸事。”
盛紘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疼欲裂。他何尝不知此事怪异?殿下身份尊贵,行事自有章法,为何独独对明青眼有加,甚至不惜惹出这等是非?若说有意,天家择媳何等严苛,明兰的身份远远不够;若说无意,又何必屡次三番引人注目?
“皇后娘娘的夸赞,殿下的赏赐,如今又是同伞……”盛紘喃喃道,“这到底是福是祸?”他忽然想起那日赵暄问他,明兰的谨言慎行是家规还是本性,当时只觉是寻常问话,如今想来,竟似别有深意。
“父亲,”长柏提醒道,“当务之急,是平息府中流言,约束下人。六妹妹那里……既已禁足抄书,便暂且如此吧。待风头过去,再作计较。”
盛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你母亲那里,你多劝着些,莫要让她做出过激之事。至于殿下……”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一切如常,不可有丝毫怠慢。”
“儿子明白。”
竹意轩内,却是一派风平浪静。
赵暄临窗作画,画的正是窗外那几竿秋雨洗过的翠竹,笔意疏朗,墨色淋漓。
刘永悄步进来,低声将府中这两日的动静禀报了一遍,包括流言的起落,王氏的震怒,老太太的禁足,以及盛紘与长柏的应对。
赵暄笔尖未停,只淡淡问了一句:“她呢?”
刘永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六姑娘……依老太太吩咐,在暮苍斋禁足抄录《女诫》,并无异常。”
“嗯。”赵暄应了一声,落下最后一笔,审视着画作,语气听不出喜怒,“盛家治家,果然严谨。”
刘永垂首不语。殿下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赵暄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被禁足在小小院落中的身影。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她此刻,是在怨孤,还是在想孤那日的话?”
刘永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老奴……不敢妄测六姑娘心思。”
赵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怨也罢,想也罢……”他望着窗外被秋风吹动的竹梢,声音渐低,“这池水既已搅动,便由不得她再躲清净了。”
涟漪已起,暗流汹涌。那株试图藏在深水中的幽兰,终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而她将如何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自处,或许,连他自己,也隐隐生出了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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