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的回复来得悄无声息,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需要的时候,又能在不需要时隐没得无影无踪。
“殿下,”他垂手立在竹意轩的书房外间,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里间临窗而坐的赵暄能听清,“老奴问过了,那玫瑰酥是厨房近日新试的样式,因着用料精细,火候也讲究,每日做得不多。昨日先是紧着各房主子都送了些尝鲜,老太太那份是单独又备的,因老人家口味喜甜软,多加了一钱蜂蜜。”
赵暄手中执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落在书页上,似乎并未在意。刘永却知道,殿下在听。
“五姑娘如兰性子急,昨日是因着王夫人寻她有事,才走得匆忙。六姑娘明兰平日里给老太太送东西,总是走那条近道的回廊。”刘永顿了顿,补充道,“老奴瞧着,倒不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嗯。”赵暄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声响。
刘永便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赵暄放下书卷,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划过。
不是刻意安排。
也就是说,那真的只是一场巧合。如兰的莽撞,明兰的“倒霉”,都在情理之中。
可不知为何,他眼前又浮现出明兰那双低垂的眼眸,看似温顺恭谨,却在抬眼瞬间,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警惕与无奈。像是一只被惊扰的小兽,明明受了委屈,却还要自己舔舐伤口,对外装作若无其事。
这盛家后宅,果然并非铁板一块。王氏所出的嫡女如兰,可以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养在老太太身边的明兰,却要处处小心,连被打翻了点心,也要先揽下不是。
有趣。这种藏在日常琐碎下的微妙波澜,比朝堂上那些引经据典、刀光剑影的争斗,更耐人寻味。
次日,盛家书塾。
庄学究讲的是《礼记·曲礼》,老先生声音平稳,引经据典,将“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的道理剖析得深入浅出。
赵暄坐在特意为他设的偏座上,并未喧宾夺主,只安静聆听。他能感受到来自下方的几道目光。盛长柏听得专注,时而颔首;盛长枫似乎有些神游天外,手指在书案下无意识地划动着;而坐在后排的盛家几位姑娘……
如兰显然对这些枯燥的礼仪兴致缺缺,强打着精神,眼皮却有些打架。墨兰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看似聪慧的问题,引得庄学究捻须点头,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前方那位尊贵的旁听者。
唯有明兰,低着头,握着笔,似乎在认真记录,姿态无可挑剔。但赵暄注意到,她面前的纸页上,墨迹晕开了一小点,显然笔尖停留过久。她在走神。
是因为昨日之事?还是因为这冗长的课程?
庄学究讲完一段,让学生们自行诵读体会。书塾内响起了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赵暄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透过支摘窗的缝隙,能看到寿安堂的一个小丫鬟正端着什么物事,匆匆走过。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脆响。
几乎同时,书塾后排,正低头“认真”诵读的明兰,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虽然迅速恢复,但那瞬间的反应,并未逃过赵暄的眼睛。
他唇角微勾。
果然在走神。而且,似乎格外警觉。
一堂课毕,庄学究宣布散学。学生们起身行礼,陆续离开。
如兰第一个冲了出去,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墨兰则整理了一下衣裙,带着丫鬟,迈着优雅的步子,似乎想寻机会与赵暄说上一两句话。但赵暄已先一步起身,对庄学究颔首致意后,便由刘永伴着,径直离开了书塾。
墨兰看着那抹离去的墨青色背影,咬了咬唇,眼底掠过一丝不甘。
明兰落在最后,慢慢收拾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小桃在一旁小声嘀咕:“姑娘,方才殿下是不是看了我们这边一眼?”
明兰手一顿,将毛笔放入笔洗中涮了涮,低声道:“胡说什么,殿下何等身份,岂会留意我们。”心里却因小桃的话又泛起了嘀咕。她方才确实走神了,想着祖母近日似乎有些咳嗽,不知房妈妈熬的梨汤可还对症。难道……真的被发现了?
她甩甩头,将那点不安压下去。无论如何,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这位殿下太过敏锐,在他面前,半分差错都不能有。
然而,有些“差错”,并非她想避就能避开的。
午后,明兰奉老太太之命,去前院书房给盛紘送一本老太太批注过的佛经。刚走到书房外的抄手游廊下,便见赵暄与盛紘一同从书房内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漕运之事。
避之不及,明兰只得退到一旁,垂首立定。
盛紘见到女儿,愣了一下,随即对赵暄笑道:“殿下,这是小女明兰,来给臣送些东西。”又对明兰道,“还不快见过殿下。”
“明兰见过父亲,见过殿下。”明兰规规矩矩地行礼。
赵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六姑娘免礼。”
盛紘见赵暄没有多说的意思,便对明兰道:“东西给我吧,你且回去。”
“是。”明兰将佛经递给父亲身边的随从,再次行礼,便欲退下。
就在她转身之际,赵暄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盛大人治家严谨,儿女皆守礼知节,连送本书这等小事,也劳动六姑娘亲自跑一趟,可见孝心。”
盛紘忙谦逊道:“殿下过奖了,小女愚钝,当不得殿下如此夸赞。”
明兰脚步未停,心里却是一沉。这话听着是夸奖,可结合昨日之事,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她这个“守礼知节”的六姑娘,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了前院。
赵暄看着那几乎是小跑着消失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转向还在谦逊的盛紘,语气如常:“盛大人,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盛紘连忙收敛心神,继续方才的讨论,心里却对这位皇子殿下愈发敬畏。这位殿下年纪虽轻,可一言一行,都让人琢磨不透。
暮色渐起,竹意轩内灯烛明亮。
赵暄处理完今日送来的部分文书,揉了揉眉心。刘永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
“殿下,可要歇息了?”
赵暄端起茶盏,看着氤氲的热气,忽然问道:“刘永,你说这盛家,谁最聪明?”
刘永垂首:“老奴愚钝,不敢妄议盛家主子。”
赵暄轻笑一声,并未追问,只淡淡道:“有时候,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未必是真愚钝。而看起来最张扬的,也未必是真聪明。”
他想起书塾里墨兰那刻意卖弄的问题,如兰那毫不掩饰的困倦,以及明兰那看似恭顺实则警惕的模样。
这盛家后宅的微澜,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意思一些。
只是不知,这池水底下,还藏着多少他不曾看清的暗流。
而他这条偶然闯入的“鲶鱼”,又会将这池水,搅动成何等模样?
赵暄饮了一口茶,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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