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念珠戴在腕上,带着祖母常年礼佛沉淀下的温润与宁和,仿佛真的为明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不再刻意躲避,也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只将全副心神投入到日复一日的规矩生活中,如同古井深潭,表面波澜不惊。
书塾里,她依旧是那个坐在角落、安静听讲的六姑娘。庄学究讲经论史,她凝神细听;众人诵读辩难,她偶尔提笔记录。赵暄依旧常来旁听,目光偶尔掠过她,见她神色平和,专注案前,仿佛那日赏菊宴上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他几次似要开口,见她始终低眉顺眼,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那到了唇边的话,便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暮苍斋内,那方被锦缎覆盖的紫檀端砚,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无人提及,也无人敢动。明兰照旧用她那方歙砚,墨迹清浅,字迹工稳。她甚至开始跟着房妈妈学习调理香药,将晒干的菊花、桂花与几味安神的草药细细研磨、和合,装入素锦香囊,分送给祖母、嫡母,乃至如兰和几位堂姐妹,只说秋日干燥,用以安神。
举动寻常,透着晚辈的孝心与姐妹间的和睦,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让人愈发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王氏拿着那枚针脚细密、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香囊,心情复杂。她如今是越发看不懂这个庶女了。说她攀附吧,她一次次推拒殿下的赏赐;说她清高吧,她又这般谨小慎微、处处周全。只能归咎于老太太调理得好,将这丫头教得心思深沉,滴水不漏。
连盛紘也暗暗纳罕。他原以为经过赏菊宴那一出,明兰要么志得意满,要么忧惧难安,不想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倒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稍安之余,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慎。
这日,宫中突然有赏赐下来,并非给盛家,而是独独赏了盛家老太太几匹上用的江绸和两盒宫制蜜饯,传旨的内侍言道,皇后娘娘听闻老太太近日礼佛心诚,特赐此物,以表敬意。
旨意来得突兀,赏赐也算不得厚重,但其意味却耐人寻味。皇后娘娘为何突然单独赏赐盛家老太太?是因着老太太的身份?还是因着老太太跟前养着的那位六姑娘?
盛紘与王氏接了赏,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只觉得这天家的心思,如同云山雾罩,怎么也看不分明。
寿安堂内,老太太捻着那串沉香念珠,看着宫人们抬进来的赏赐,神色平静无波。她只对房妈妈吩咐了一句:“登记入库吧。”便再无他话。
然而,这轻飘飘的赏赐,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再次在盛府漾开了涟漪。
林栖阁内,林噙霜听闻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疾步走到呆坐窗前的墨兰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墨儿!你听到了吗?皇后娘娘赏了老太太!这说明什么?说明宫里并没有完全属意那个贱人!娘娘这是在看盛家的态度,在看老太太的态度!我们还有机会!”
墨兰空洞的眼神动了动,缓缓聚焦在母亲脸上,声音嘶哑:“机会?”
“对!机会!”林噙霜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皇后娘娘看重规矩,看重门第!那贱人再怎么得殿下青眼,终究是个庶女!只要你父亲和老太太不松口,娘娘那边未必会点头!我们只需让你父亲看到,你比那贱人更优秀,更适合代表盛家!”
她紧紧握住墨兰冰凉的手:“我的儿,你振作起来!从明日起,好生跟着嬷嬷学规矩,练琴棋书画!母亲定会为你筹谋!”
墨兰看着母亲眼中近乎狂热的火光,死寂的心湖似乎也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一丝微弱的波澜。她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混杂着恨意与希望的亮光:“女儿……知道了。”
与此同时,忠勤伯府也听闻了宫中赏赐盛家老太太的消息。
袁文纯捻着胡须,在书房内沉吟不语。袁夫人则有些焦躁:“老爷,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对盛家婉拒亲事不满?还是……另有用意?”
“不好说。”袁文纯缓缓摇头,“天心难测。不过,皇后娘娘单独赏赐盛家老太太,至少说明,宫里对盛家,并非全然无视。或许……我们之前,是有些心急了。”
“那这门亲事……”
“暂且按下。”袁文纯眼中精光一闪,“再观望些时日。若殿下那边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而盛家又一直悬着,届时……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盛家并非只有一位六姑娘。”袁文纯意味深长地道,“那位四姑娘,听说也是才貌双全的嫡女……”
暮色四合,竹意轩内灯烛明亮。
赵暄听着刘永低声禀报着盛府内外的种种反应,包括林栖阁重燃的希望,以及忠勤伯府隐晦的转向。
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在宣纸上勾勒出一枝遒劲的寒梅,语气平淡:“看来,母后这步棋,倒是让这池水更浑了些。”
刘永垂首:“皇后娘娘圣明。”
赵暄落下最后一笔,审视着画作,忽然问道:“她呢?今日可有何反应?”
刘永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回道:“六姑娘一切如常。去了书塾,回了暮苍斋,并无特别举动。只是……老奴听闻,六姑娘近日在跟着房妈妈学调香,还做了不少香囊分送各房。”
“调香?”赵暄笔尖微顿,抬眸看向刘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她倒是有闲情逸致。”
“是,六姑娘心性沉静,非常人可比。”
赵暄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良久,才低声道:“静水流深……或许,是孤小瞧她了。”
他原本以为,经过接连的敲打与施压,她总会露出些破绽,或是惶恐,或是动摇。却不想,她竟像一块被流水不断冲刷的卵石,愈发显得圆润而坚硬。
这份心性,这份定力,倒真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只是,这潭静水,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更大的风浪袭来时,她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沉静如水,不动如山。
“刘永。”
“老奴在。”
“去查查,盛家四姑娘墨兰,近日在学些什么。”
“是。”
夜色渐深,盛府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巡夜婆子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
暮苍斋内,明兰卸下钗环,腕上的沉香念珠触感温润。她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
皇后赏赐祖母,林栖阁重燃希望,袁家按兵不动……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水面下的暗礁,看似平静,却潜藏着无尽的危险。
她轻轻摩挲着腕间的念珠,闭上眼。
静水流深,方能不滞于物。
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她只需,守住自己这一方心田。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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