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第二次召见的余波,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在盛府掀起惊涛骇浪,反而像一场大雪过后,万物被强制覆盖,呈现出一种异样而死寂的平静。
那日明兰归来后轻描淡写的“垂询家常”与“勉励守分”,盛紘与老太太自是心照不宣,未曾深究,也未再向外透露半分。王氏虽心存疑虑,但见老爷和老太太都讳莫如深,也只得按下满腹好奇,只将那份不安化作对暮苍斋更为周到,却也更为疏远的“关怀”。
府中的下人,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风向的变化。他们对暮苍斋的恭敬依旧,但那恭敬里,先前因皇子“青眼”和皇后赏赐而生的、带着热切与畏惧的窥探,渐渐冷却下来,变成了一种更为纯粹、也更为隔膜的循规蹈矩。仿佛那方被锦缎覆盖的端砚,那袋曾引起波澜的银霜炭,都随着皇后那句“谨守本分”,一同被冻结在了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
林栖阁的沉寂,也因此显得愈发意味深长。墨兰依旧每日请安、读书,姿态柔顺得无可挑剔,只是偶尔抬眼望向暮苍斋方向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再是灼人的嫉恨,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冰冷的嘲讽。林噙霜更是彻底沉寂下去,连在王氏面前那些绵里藏针的话语都少了,仿佛真的认了命,只一心一意守着女儿,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转机”。
年关,就在这种压抑的平静中,悄然而至。
没有往年的喧闹筹备,没有络绎不绝的节礼往来,盛府这个年过得格外冷清。祭祖的仪式依例举行,却透着一股敷衍了事的匆忙。家宴上,菜肴虽依旧精致,但席间气氛沉闷,连最活泼的如兰,都只是低着头默默用膳,不敢多言。
明兰坐在席间,穿着那身半旧的浅碧色衣裙,安静地用着面前的素斋。她能感觉到席间若有若无扫过她的目光,有关切,有探究,也有疏离。她只作不知,神态自若。
宴席散后,她照旧去寿安堂陪老太太守岁。
老太太的精神比前些时日好了些,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手炉,看着窗外零星升起的、因戒严而显得稀稀落落的烟花。
“又是一年了。”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
“祖母,”明兰替她掖了掖腿上的薄毯,“雪停了,听说开春后,陛下的病情或能有好转。”
这话带着宽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等臣子,但尽本分,静待天时便是。”
她顿了顿,拉过明兰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近日,做得很好。”
明兰垂下眼睑:“孙女只是谨记祖母教诲。”
“记住便好。”老太太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夜色深沉,残留的雪光映着稀疏的烟花,明明灭灭。
守岁过后,明兰回到暮苍斋。小桃早已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洗漱。
“姑娘,您说这年……过得真没意思。”小桃一边替明兰梳理长发,一边小声嘟囔,“连鞭炮都不让放响了。”
明兰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眉眼,轻声道:“平安,便是福气。”
洗漱完毕,小桃退下。明兰却没有立刻歇息,她走到书案前。
炭盆里的银霜炭早已燃尽,换上了寻常的柴炭,火光不如往日明亮,烟气也略重些。她拨了拨炭火,让那点橘红的光晕扩散开来。
然后,她伸出手,第一次,稳稳地掀开了那方覆盖在紫檀端砚上的深灰锦缎。
砚台完好无损,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幽沉冷凝的光泽。御赐的标记,清晰可见。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砚面,感受着那细腻如玉的质感。
没有惶恐,没有抗拒,也没有依恋。
就像看待一件寻常的旧物。
她拿起那支被锁起多时的青玉竹节笔,笔杆温润,竹节分明。
然后,她铺开一张素笺,从歙砚中蘸了墨,用这支御笔,开始慢慢书写。
写的并非经史子集,也非诗词歌赋,而是老太太平日里常念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字迹清秀,笔力平稳,不见丝毫波澜。
写完最后一笔,她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笺,走到炭盆边。
橘红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将素笺,缓缓伸向火焰。
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细小的灰烬,飘散开来。墨迹在火光中扭曲,最终与纸张一同,归于虚无。
只剩下《心经》的残句,在她心中默然回响。
她看着那最后一角纸页被火焰吞噬,神色无悲无喜。
然后,她转身,将青玉笔重新用软绸包好,锁回箱笼。将紫檀端砚用锦缎仔细盖好,放回书案原处。
动作从容,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灯,躺回床榻。
窗外,守岁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宣告着新年的正式来临。
雪后初霁,夜空澄澈,几颗寒星点缀其间,闪烁着清冷的光。
盛府内外,一片沉寂。
明兰闭上眼,心中那片被风雪肆虐多日的荒原,似乎也随着那化为灰烬的素笺,一同沉寂下来。
前路依旧未知。
但她知道,有些枷锁,已然在无声中卸下。
有些路,终须独行。
雪霁天晴,寒意未散。
而漫长的冬天,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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