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好久没听人喊自己“霜华公主”了,谢召一时间居然有点恍惚。
她记得,还是“霜华公主”的时候,曾跟着她的父皇母后在宫里见过不少宗亲侯爵,大腹便便者不在少数。她估摸着,这胖子说不定真的与从前的自己有一面之缘,说不定还是自己的哪位远房亲戚。
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了。
谢召怔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盯着她和跌坐在地上的胖子看,仿佛他俩都是疯子。
她当然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
——开什么玩笑,霜华公主早在几个月前盛京城破时就跳楼殉国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早就没有公主了,她现在充其量也只是个和霜华公主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罢了。
现在在大街上遇见霜华公主,约等于白日里撞了鬼。
谢召就是那个“鬼”。
“你看错了。”
过了半晌,谢召缩回伸出的手,语气平淡地说:“公主早就不在人世了。”
眼看着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谢召不欲与他纠缠,正准备转头走人,忽然听见胖子颤颤巍巍地开口了:
“......小贱人。”
谢召脚步一顿:“什么?”
“谁、谁人不知,大魏亡国,全拜那小贱人所赐!”胖子大着舌头,咬牙切齿地说。
谢召抿了抿嘴,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劝道:“勿谈旧事了、勿谈旧事......”
胖子翻了个白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反倒来了兴致:“我呸,老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全折了,从前老子在盛京城横着走,如今沦落到这地步,我抱怨两句,没伤天没害理的,谁敢管老子!”
“别人不知道,老子知道的一清二楚。”胖子坐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那小丫头,守不住盛京城就罢了,那无名将军投奔叛军之前,她救过他的命!”
谢召猛地抬起头。
有诗云:“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如今的皇上还是西陵王时,身边就有这样一名少年将军,不知姓名,来路神秘,被人称作“无名将军”。
少年将军不过弱冠年龄,可用兵奇诡,骁勇无比,据说他面如冠玉,一袭白衣,一副书生样貌,却有以一挡十的通天能耐。西陵王起兵时,这位小将军一月以内拿下五座城池,直逼盛京城下。
可以说,没有这位将军,大魏山河不至于瞬间土崩瓦解,天下也不是这个天下。
胖子的声音凄厉,情绪激动起来,几乎带了点哭腔:“若不是那小丫头多此一举救他一命,我大魏也不会这么快丧于贼人之手!”
有人在一旁接话:“这话说的不对,当年公主出手相助时,哪里能预料到后来的事?”
“那我不管,总之她身为公主,救了有灭国之恨的仇人,没杀了他,就是可恨!”胖子骂道,“我家世代侯爵,老子本来可以安享荣华富贵一辈子,就这么被个小丫头全毁了!我呸!”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偷摸着去看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谢召。
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胖子骂的话太难听,有官府的人匆匆赶到,强行把他架起来拖走了。
胖子身上的衣裳在地上被蹭破了,还是扯着嗓子喊,声音划破街道上空:“那小贱人,跳楼都便宜她了!”
围观的百姓看不着热闹了,便作鸟兽状散。
其中有个布衣粗服的女人路过谢召身边,犹豫地看了一眼仍然立在原地的谢召,轻声和她说:“姑娘,别往心里去。这胖子是个疯子,有毛病呢,见谁都要骂两句,我们都躲着他走呢。”
谢召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多谢。”
女人走后,谢召继续往前走,忽然听见“帕子”轻声叫她:“喂,小纸人。”
谢召把帕子从腰间取下来:“怎么了?”
时湛道:“你心情不好。”
“没有。”
——嘴硬。
时湛在心里叹了口气。帕子在她手心里皱成一团,感受到她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谢召忽然听到时湛的声音响起:“我在盛京时,最后见过公主一面。”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那个小姑娘,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父皇母后和城外的敌军站在一起,只有她一个人在城里坚持了三个多月。当时我想着,这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姑娘。”
时湛说完,谢召半晌没说话。
良久,时湛忽的感觉自己附身的手帕上沾了水,凉飕飕的。
他很艰难地在谢召手心里抬起眼睛,正好看见她正昂着脑袋,但是有一颗眼泪悄然掉下来。
谢召于是又听见他很小声地在自己掌心里说话:“别哭了。看路。”
她不答话。
时湛又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回答,在她手里挣扎道:“你走反了!”
谢召:“......”
-
从糕点铺子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冷风萧瑟,因着雪刚停不久的缘故,街角檐下滴水成冰,已经挂起了冰柱。城内行人渐少,只余下远处寒鸦嘶鸣。
谢召用帕子紧紧包裹着糕点,一路小跑,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时湛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欲哭无泪似的:“这也太烫了,脸都要烂了......”
谢召不为所动:“你只是块帕子,哪里有脸?”
城外官道两侧空旷,再往远去,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被雪覆盖的林海。夜间无灯,湿冷的浓雾渐起,笼罩四野,茫茫然然间看不见道路尽头。
时湛逗她:“你在城里都能迷路,这么黑的天,你能找到你家铺子么?”
谢召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不耐烦:“废话,那可是我家。”
这个时辰,她老爹应该在家门口等她了。
她一头扎进了漆黑浓厚的雾气里,走了一阵子,远远望见远处有人提灯。
谢家的铺子位于官道旁不远的岔路口,一座歪歪倒倒的木板屋,窗户是纸糊的,屋顶上铺的是茅草,破烂的木板门大开,露出屋内幽暗的烛光,凛冽的风一吹,大门发出脆弱的“吱呀”声。
若不是老远就望见屋前立着个双鬓斑白的老头子,时湛几乎都没发现这儿还有人家。
“......”时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贵店生意怎么样啊?”
谢召没明白他的意思,有点莫名其妙:“挺好。”
——刚刚打完仗,又遇上莫名其妙的无尽长冬,又有多少平民百姓能熬过去呢?
说来也是讽刺,这个时候,她家的生意愈发红火起来,最近都忙不过来了。
时湛委婉道:“令尊可真是节俭至极,在下佩服。”
谢召:“......”
她哼了一声,解释道:“我老爹说,他要等一位旧客。旧客记性不好,若是重新建了房子,旧客就找不到了。”
时湛有些意外,怔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他轻笑出声,谢召就感到有些奇怪:“怎么?”
“没事。”时湛说,“令尊......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
谢召刚走近,谢老板就扯着嗓子喊起来:“阿召,怎么回来这么晚?”
还没等谢召说话,他就自顾自唠叨开了:“我说你这小丫头,平日里少在外面野。你这纸壳子脆弱的很,到时候坏了都补不得的,到时候有你后悔的,我都说过多少遍了——”
“有点事情耽搁了。”谢召对他的一番苦口婆心没什么反应,语气如常。
“野哪儿去了?”
谢召:“......”
她捏着手里的帕子,忽然有点心虚。于是把背过手,三两步就要进屋去,被谢老板喊住:“小丫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谢召只得回道:“答应了覆雨,给她买的。”
谢老板浑浊的眼珠扫过谢召手上已经沾了油渍的帕子和被帕子包裹的糕点,目光一定,脸上的神情变得有点复杂。
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叹口气,道:“姑娘家的,帕子最好还是别这么用。”
帕子在谢召手里默默掀起一个角。
谢召:“没什么事,我去找覆雨了。”
她拔腿要走,谢老板道:“慢着。”
谢召抬头,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老爹,谢老板犹豫了一下,道:“覆雨......她快要离开了。”
离开?
谢召茫然地望着他。
谢老板见她表情,叹了口气:“她快要离开我们家了。”
谢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老板说的“离开”,并不是她在生意上接触到的生老病死的“离开”。
这让她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谢召记得,自从她重生在这户人家之后,覆雨就一直跟着她,无论是在店里也好,出门跑生意也罢,从没离开过她身边。
“不可能。”谢召皱眉,“她还能到哪儿去?”
谢老板:“她要嫁人了。”
谢召愣了:“嫁人?这么突然?”
她定了定神:“她要嫁人,总得有人来上门提亲、三媒六聘吧?”
谢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阿召,你知道‘冲喜’这种说法么?”
-
谢召冲进屋里的时候,屋内灯火昏黄如豆,覆雨正坐在满地银箔的角落里,面对着一墙白花花的纸人发愣。
听见谢召的脚步声,覆雨吸了一下鼻子,没回头,叫了一声:“......小姐。”
谢召听出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凝滞,覆雨静了一会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道:“我要嫁到广陵去了,不能陪在小姐身边啦。”
“我要嫁给广陵城主商家的少爷。”覆雨道,“少爷和我八字相合,正是大吉之兆。可是......他在战场上落了伤,已经昏迷不醒快半年了。”
她今日接到广陵来的信,说是她远在广陵的母亲为她应下了这桩婚事,嫁给一个于人世不久的少爷......冲喜。
寻常婚事三媒六聘,说亲备礼,然而少爷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礼数来不及准备,她就得尽快动身了。
谢召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战场上落了伤?半年前?”
感谢阅读~
关于本章中提及的诗句:原本是形容南朝将领陈庆之的一句话,出处不可考,这里拿来形容一下当年还是小将军的小侯爷(有登月碰瓷之嫌啊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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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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