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她当然没和他说过。
对于在魇阵里初遇的人，即使和对方一起出生入死，她也始终保持一分戒心。像姓名这种和人身份挂钩的东西，她还是得防着时湛三分。
时湛挑了一下眉，对上她的目光，发觉谢召正执拗地盯着他，神情认真，大有他不回答她就不罢休的架势。
这小纸人咄咄逼人，看着怪凶的，心思倒是细如丝缕，挺不好骗。
......小公主长大了。
时湛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回到府上时，刚好撞见你家的吹打手离开。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说你让他们先回去——这个理由，你满意么？”
这理由听着挺合理。
谢召目光在他神色泰然的脸上逡巡一圈，似信非信，总觉得他态度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于是她睨他一眼，呛了一句：“我若不满意，你还要编什么理由糊弄我么？”
时湛“嘶”了一声，还真状似苦恼地埋头思索了片刻。
谢召：“......你还真编啊？！”
“我想想，”时湛捻着指腹，眼睛里含着狭促的笑意，“唔，那我难道要说，‘你我前世缘分未断，此番虽是初次相遇，我却冥冥通晓你的名姓’一类的话么？”
谢召：“......”
这人到底读的是不是正经书，怎么跟话本子看多了似的？
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你我二人此生相逢就够了，若是纠缠上几个轮回，那可真成是孽缘了。”
时湛不讲话了。
一时只余下风吹枝桠簌簌作响，和小男孩脚步踩在落叶残枝上的刷刷声。
谢召心头忽的涌上一种有些荒谬的感觉，就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身边的人情绪不大对劲。
似乎是陷入了某些回忆或往事中，一直垂着眼睫，眼底晦暗不明。
难道是因为她方才说的话太直白，受打击了么？
谢召陷入了反思之中。
她正在心里犹豫着是问问他怎么了还是直接道歉，时湛却突然开口：“小纸人，你耳根有点泛红。”
谢召：“......”
小纸人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离这嘴欠的人远点儿。
-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仍然提灯，只是灯没点亮。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时、谢二人面前，毫不见外地去扒拉时湛的腿，抱着不撒手：“那宅子里的人那么可怕，你们居然能回来！”
小孩子言行举止藏不住心思，小脸上挂满了惊诧和崇拜，问：“哥哥，是你昨晚施法术，才从宅子里逃跑的么？”
昨晚大半时候以帕子形态出现的时湛：“......”
他轻咳了一声，说：“是这个姐姐会施法术。”
谢召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半跪下来，向小男孩伸出手：“你是来专门找我们的么？”
小男孩“嗯”了一声，松开扒拉着时湛的手，猛地扎进谢召怀里。
谢召被撞得一愣，赶紧手忙脚乱搂住他。小男孩脸颊硌在她锁骨上，声音闷闷的：“我娘亲让我来接你们，还给你们带了东西。”
他不情不愿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两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谢召和时湛一人一个。
打开一看，信封里落出一把晒干的梅花。
谢召伸手抓了一把，花瓣又如流水般滑落指尖，纷飞如雨。鼻尖嗅到淡淡清香，恍然间还以为这只是迟来春日某个寻常的时刻。
“我娘亲说了，你们寄了书信给她，她要回给你们。”小男孩说，“不然，规矩不对。”
——这明明是出身书香门第家闺秀的规矩。
谢召若有所思，扭头去看时湛，发现他也垂着眼，思索着什么的模样。
她拍了拍那赖在她怀里的小男孩，轻声哄道：“那快走吧，别让你娘亲等急了。”
-
出乎意料的是，有了这小男孩在前面引路，他们在竹林间穿行得很顺利，没有浓雾瘴气拦路，也没迷路。
愈走进竹林深处，竹子也更青翠紧凑，遮天蔽日，林中光线也愈发晦暗。一阵冬风吹过，枝叶婆娑，掀起阵阵响动。
光线昏暗，只有依稀光点透过竹林间隙倾泻洒下。谢召帮小男孩点亮了灯，便一直帮他提着。
三人又走了一阵子，时湛没话找话问：“你和你娘，为什么住在这地方？”
小男孩闷在不讲话。
时湛就逗他：“真诚才是待客之道啊，小郎君。”
小男孩闷声想了想，说：“我和娘亲，以前，也住过大宅子。但是新娘子来了，就没有地方住了。”
说罢，回头指了指来路的方向。
——时湛一脚重重踩上地上枯枝，发出“吱呀”一声。
小男孩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往谢召身后缩：“哥哥怎么了？”
谢召揉揉他的脑袋，低声道：“受刺激了。”
时湛在原地站了几秒，语气森然：“是‘大人’让你们搬出去的？”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怯怯点头。
时湛脸更黑了。
他素来都是温和有涵养的，看人的时候眼角总是噙着笑，显得专注又莫名深情，鲜少拉脸，除非......
谢召能感受到，他现在有点生气。
她拍了拍小男孩的肩，低声道：“小郎君，让他再气一会儿吧。”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大致的来龙去脉——
这小孩子，大概是时老侯爷和那位住在偏僻竹林里的女子的孩子。
然后不知怎的，老侯爷为了另娶一位女子，却不知为何没将这位母亲驱逐出去，而是将她“幽禁”在这广袤竹林里。禁止府上一切人靠近，对她只字不提，久而久之，府上仆从换了一批又一批，谁也不会知道竹林深处，还“藏”着一个女子。
......若这魇阵真是她的，那她此时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怪不得侯府夜半凶时大办婚宴，侯夫人过门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
原来在此之前，侯府也曾是有过一位女主人的。
谢召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时湛一个人站在林间，幽微晦暗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点说不出的落寞。
-
一行人再出发的时候都沉默了不少。
竹林一直绵延至山上，林间忽的出现一条窄窄的山道。小男孩领着两人踏上碎石板的石阶，往山上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在山道拐弯处停下脚步。
谢召抬眼去看，入目是一座被竹篱笆围起的小院。
院内一间矮房，屋后就是广袤林海。小屋依旧是白墙墨瓦，只是看起来清贫不少。院子里种着几株梅树，光秃秃的，还覆着雪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院落一片安静，远远望去，竟然有几分静谧的安逸感。
小男孩“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娘亲今天怎么没弹琴？”
男孩伸手推开竹篱笆的院门，领着谢召和时湛往里走。谢召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似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忽然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时湛大概也闻到了，低声道：“是血。”
他目光在小院里逡巡一圈，最终停在了某个方向。谢召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小院后的林子里忽然传来沙沙的动静，然后像是有所警惕似的，忽的不动了。
谢召：“林子里有人。”
她话音刚落，林子里的人仿佛知道了身份暴露，猛地从林中窜了出来！
......没有五官。
一共两人，谢召一眼便看出这是侯府仆从的装束打扮。
那两人身材高大，估摸着是侯府的侍卫，怀里抱着不知什么东西，见了谢、时二人也不攻击，而是迅速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山下逃去！
谢召：“站住！”
眼看那两人就要消失在青石台阶那头，谢召想也不想，拔腿就追了过去，手指一动，就要从衣袖里抽出符纸——
衣袖里空空如也，她这才猛地想起，符纸已经用完了。
谢召：“......”
记性不好，这下坏了。
然而那两个无脸人见她追来，忽的就止住了继续下山的脚步。其中一人后撤一步，拦住谢召，然后猛地出手，掌风呼啸着破空而来，直取谢召喉咙！
这人比谢召高大半个头，硬抗绝对行不通。谢召已有准备，整个人借力转了个身，错开半步，借着这分毫的空档，堪堪躲过这一击。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感到背后一股大力袭来！
躲过了一个，另一个又动手了！
谢召闪避不及，闭上眼，刚准备咬牙挨了，忽然听见“哎呦”两声，随即传来身躯倒地的声音。
怎么突然倒了？
谢召疑惑地转身，发现那俩没有脸的侍卫居然迎面撞在了一起，双双跌坐到了地上，正抱着脑袋“哎呦哎呦”个不停。
地上滚落一只匣子，咕噜噜滚到谢召脚边，被她弯腰拾起。
两人连谢召半根头发丝都没碰到，就双双被对方“坑”了一把。
不过，这两人方才不是一前一后么，怎么能撞到一起？
时湛不紧不慢领着那小男孩走过来，语气已经恢复如常：“两个大男人对个小姑娘动手，我都替你俩脸红。”
然而那漂亮的小男孩见到跌坐在地上两人，不知为何，小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当即抱着时湛的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时湛把他护在怀里：“不怕。”
谢召目光落在那只匣子上，犹豫了片刻，伸手打开匣子。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饶是谢召从不爱大惊小怪，见到匣子里的东西，还是忍不住手抖了一下，险些把匣子甩飞出去。
那匣子里盛着一个瓷白的小瓶，在方才的混乱中被打翻了，里面盛着的......鲜血淌出来，沾湿了匣子里的每个角落，血迹未干，触目惊心。
这画面冲击力未免有点大，时湛凑过来看，面色也僵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这......”
小男孩的哀嚎声也恰在此时响起：“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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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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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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