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程溪尚在备战高考,父母就已经计划着协议离婚,几经商议,他们在市里给她留了套两居室的小房子,从此一拍两散陌路天涯。
她上大学需要钱,房子就租给了与她曾是小镇同乡的一对父子,大四工作实习,她决定回来住,还并未下逐客令,那叔叔却坯自消失不见,只将他那十七岁的儿子留在了这里。
不久后竟收到男人工地坠亡的死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她措手不及,念在曾经邻里同乡一场,她只好与这双亲不在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地同吃同住了一年。
好在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甚至亲近到可以一起买菜做饭,一起逛商场。
周末的商场里人头攒动,程溪在一间饰品屋前驻足,身边的人寸步不离。
她被那琳琅满目的饰品吸引住视线,几步走进店内,拿起一枚简约的银质苹果型耳钉贴在耳边,对着妆镜一番比对。
“张井淳,你能过来帮我穿下这个吗?”
耳钉怎么也戴不进去,她不由地碎碎念起来:“自从出来工作后,我就没再戴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左边的耳洞好像已经封住了,老是戴不进去,我怕痛,总下不去手,帮帮我好吗?”
张井淳听从地靠近,接过耳钉。
温热的指腹轻轻捏住她的耳垂,柔软的触摸暂缓了耳针贯穿的痛感。
可随即他的话让她倏忽陷入忡怔:“记得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房子我已经找好了,过段时间就搬走。”
少年温隽的声线掠过耳尖,像是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清泉,转瞬又化为一把利刃扎向心口。
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手。
她这才迟钝地感觉到耳垂像是被蚂蚁狠狠叮了一瞬。挽留的措辞在心中再三斟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与本意相悖的一个“好”字。
随即她又问:“那……什么时候呢?”
张井淳悄无声息地把钱付了,并未正面回答,却说:“耳钉很适合你。”
“啊?……为什么?”
“苹果寓意着平安。”
”……这倒是,平平安安就是人一辈子最大的福祉嘛。那那咱们一人一个,你也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好吗。”
她将耳钉递给他一只,嘱托他好生保管。
“但……你为什么要走呢?”踟蹰良久,她犹疑着开口,“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要搬走?……再说下个月你就毕业了,等高考结束再……”
再搬走也不迟……
嘈杂的人声充斥于耳边,将她的声音渐渐没过。
时间在滚动的人潮里悄然流逝,两人隔着一丈之远的距离,默然注视着彼此。
许久,张井淳深邃的湖瞳里漾起了丝丝涟漪:“我们原本就不是亲姐弟,况且我已经成年了,总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避嫌吗?”程溪打断张井淳的说话,忽而感念起来,“小时候咱们两家关系那样好,又是一条街上的邻居,你还常常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呢,我们本就是一个镇的老乡,自小认识又知根知底的,如今在这桐城,我无亲无故,你也无依无靠,我们两也算是相依为命,我于你而言怎么就不算是亲姐姐呢?难道你还没有把我当作家人吗?”
“……搬走的时间或许就在高考结束之后。”
张井淳迂回以答。
很明显,他在顾左言他。
程溪无奈,的确,他们之间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半路姐弟,凭什么强行让人家把自己当作亲姐呢?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行吧……那你三伯伯那边怎么说的?前些天还找上门来,那样热络地请你到他家去,还说要把你当亲儿子看待……”
“不重要了。”他神色平静,淡淡的口吻,好似并不在意,“只是有所图罢了,我又何必凑上去。”
事实上却并非他不在意,只是前些年他跟着他爸东奔西跑,日子过得紧,亲戚之间少有联络,每每都只被冷落鄙夷,早已经透彻了世情冷暖。
程溪眉间微蹙,她明白张井淳的口是心非。
只是她见他总是这般云淡风轻的形容,不免有些担忧——眼前的人似乎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心思深重和成熟,她真怕他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独自思虑,一个人默默承受。
这一年的相处下来,她自觉对他已是了解颇深。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待人细心妥帖,做事又爽利周到,心地善良,像矿泉水又像汽水一样的男生。
将他留在身边,至少两人之间是纯粹的,没有利益、伤害,她定然会将他当作亲弟弟那般对待。
几欲开口挽留,包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以为是工作电话,拿起手机,将来电号码大致一扫就按了接听,紧随而来的却是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
“溪啊,爸想跟你商量个事,什么时候有时间?”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心里猛然一惊,随即咯噔一下,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她态度冷然:“什么时候都没时间!我跟你早就无话可说!”
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可面对他爸,她实在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
一句话说完就速速挂了电话,不给对方任何接话的机会。
“不知悔改的赌鬼……”
程溪低声唾骂一句。
遥想起当初父母感情破裂,正是因她那不争气的爸被朋友撺掇染上了赌博恶习,于是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庭骤然生变,愈发争吵不断,以致于最后她妈终于忍无可忍,硬是闹着把婚离了。
想到此,她微微蹙眉:“为什么好多人都是这样,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没事瞎搞,将生活折腾得一团糟,难道这样才合了他们的意吗?”
察觉到她的情绪,张井淳靠近一步问:“你怎么了?”
程溪仰头,对上张井淳关切的目光,只说:“没事,回家吧,对了,你今天不是还有晚自习吗?我们先回家吧,你也好准备准备去上课。”
“好,那我给你把饭做好再去。”
“你不用让自己这么累的。”程溪展眉微笑,眼中又似有无奈和心疼,“你总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会让我产生一种你比较年长的错觉,记得你爸在世时还曾嘱托过我,让我好好照看你来着,现在……一切都反过来啦。”
“不是都习惯了吗,你不用对此感到有负担。”
“但你以后别把家务都全部揽了,要知道这一年来,我这手脚都快闲得生锈啦。”
“……我只是想你轻松点。”
回家的路程不过十来分钟,程溪一路上心事重重,思绪翻飞,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楼下。
这是一栋老旧步梯房,住户大多都是些下岗的老两口,楼道并不明亮,但尚且算得干净,亦不见有杂物堆放。
当初她爸妈靠着在镇上开小面馆挣了几个小钱,手里揣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桐城,在这里相中了这套二手房,一举买下。
只可惜房子有了,家却散了。
房子在5楼,两居室将近90来平,她和张井淳一人住着一间,卧室相挨,客厅不大,光线却很充足,厨房和卫生间通风良好。
但屋子装修得十分简素,陈设也已然老旧,丝毫没有年轻人的朝气——程溪才出来实习工作,并没有多余的钱去置办新的家具。
好在张井淳父子两一脉相承地极爱干净,曾经的租住期间将各处都维护得很是完好妥善。
一进门,程溪就将手提包往墙上顺势一挂,麻溜地换上拖鞋,径直走向客厅外的阳台吹风。
抬眸远眺,淡淡暮色下的桐城,正处于半明半昧的状态,像极了一只慵懒又温柔的小猫。
耳边柔风阵阵,远处的小巷里灯影幢幢,只这样安静地呆在一处,程溪便觉得一切烦恼似乎都从眼前消弭不见了。
她很满足这种状态。
只是心中仍有些挥之不去的怅然。
将脸迎着风,她闭上眼,黯声道:“张井淳,你走后,我可能就再也不会有这么闲散的时刻了。”
*
入夜,已近11点。
身量削瘦的中年男人自浓稠夜色里猝然现身,将晚自习下课回家的张井淳截堵在榕树之下。
身后是墙皮微剥的老旧小区。
在不紧不慢地抽完了一整根烟之后,额纹丛生的男人将烟头掷地,狠力一踩,面无表情而话里有话:“听说你爸工地上出事归了西,你手里头揣着一百多万赔偿款。”说着竟往前递烟,姿态滑稽。
“不需要。”张井淳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异常冷静,“你想怎么样?”
男人沉默须臾,说:“你小时候还跟着溪溪来家里吃过饭呢,现在你跟她住在一起,我想你也知道我的情况。”
“所以呢?”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我曾经是个赌徒,我需要钱,你懂的。”男人又从包里掏出根烟,继续抽了起来,许久又利落地递过来一根,“你要不要试试看,这是好烟,五十块一包的云烟。”
张井淳冷笑一声,目光笔直,字字铿锵:“一根残烟换一笔钱,是这个意思吗?”
男人急得眼圈泛红,颤声道:“什么残烟!这是好烟!五十块一包的好烟!”吐了两口烟圈,眉眼皱在一起。
张井淳眼尾晕开一丝嘲讽:“我是在说烟吗?”
“你!”男人意识到他意有所指,摆明着指桑骂槐,胸腔里窜起一股油炸似的怒火,又气又恼,呛了两口烟,“行,你说我是残废也好,无赖也罢,总之,为着赌,我如今已经走投无路,身边早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个女儿再没别的可靠……溪溪从小到大就不爱跟异性玩在一起,她能收留你,说明她打心里认可你的为人,也愿意跟你亲近,所以……”
说到此处,男人再度陷入沉默,随后用探究的眼色打量着眼前这个比他还高出许多的男生,别有深意道:“我这女儿生得有几分人才,债主逼得紧,我早前有过打算,把她送去给那老男人做情妇,给我抵抵债……老实说,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儿,我也是下不了那个心,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但凡你愿意给我一笔钱,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来干扰她的生活,你看如……”
话未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迅猛重拳,男人颚骨剧痛,闷声捂着脸,本能地挥动手中的开盖打火机用以抵抗,尖锐的一角将对方的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怎么样?你究竟答不答应?”男人仍未放弃,竭力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你要是不愿意也行,那我只好践行我的第一种法子!……你报警或是怎么样都没用,我那女儿最是心软,我自有办法说服她自愿应下这件事。不如让事情简单点,你要是答应了,我保证立刻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路灯的微弱光芒将黑夜撕开了一道裂缝,两人站在裂缝里无声对峙,风从四面八方外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炎炎夏夜里,周遭如坠冰窖。
长久的两相沉默之后,张井淳似有所动:“如何证明你说的作数?”
“我写张字据给你!所有条件立马一一列个清楚明白!十万,我只要十万!先解决我这燃眉之急再说,我想这点钱对于你手上捏着的不过就是点小意思……总之拿到钱我立马滚蛋!”
“行——”
无星无月的夜空下,风将茂密的榕树叶掀得哗哗作响。少年修长的手指缓缓碾过脸上的那道血红,神情冷冽地盯看男人:“你要是再打她这种荒唐注意,便连人都再算不上!”
像是怕跟前的人反悔,男人急不可耐地从包里掏出纸笔和印章,果断应声:“好好好!只此一次!我保证就这一次!你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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