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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魂归故里

赵煜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仍坐在勤政殿那把冰冷的龙椅上,桌案上堆积着满满当当的政务,六根蟠龙柱上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稳重庄严的青石地面反射出他影影绰绰的倒影。

但眼前除了这见惯了的装潢,还另外有一番景象。

赵煜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瞥视着下首缥缈的幻影。司马迁曾写: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与眼下的情形大差不差。

一个陈旧的寝宫虚虚实实地浮现在面前,规格制式与本朝大不相同。宫殿的主人正立于庭院之中,听着女官诵读“贵君有孕,朕心甚悦,阖宫欢喜”的口谕,看着来往的宫人步履轻快地摆入皇帝恩泽六宫的奖赏。

这些人突然来了又默默地离去,只留下和这座旧宫室格格不入的喜意,半响,忽然低笑出声:

“贵君怀孕,阖宫欢喜……陛下是知道怎么杀人诛心的,一点情面都不给旧人留。”

天下男儿皆薄幸,别提帝王。

赵煜看了半天的后宫恩怨,已经懒得再抬头。他不喜鬼神之说,更对一个疑似是前朝男宠的人的生前事提不起半分兴趣。

何况这男宠的面容生得与他有四五分相像,一双丹凤眼,眉梢斜飞入鬓,薄唇削鼻,顶着这么一张脸困居深宫门庭冷落,全无半点威严和气势,叫赵煜看上一眼就觉得被咯了眼睛。

这男子的宫侍却是对他忠心耿耿,一边咬牙愤愤将挂在树上的红绳扯了去,一边嘴里鼓劲似的反驳道:“主子何需自薄?您与陛下年少夫妻,情真意切,他白氏算什么?一条背主的狗罢了。陛下不过是因为子嗣稀少才一时欣喜,给了他荣宠,怎么能与昔日对您的情谊作比呢?”

这番话说得的确是衷心赤诚恳恳切切,可话里那句“昔日对您的情谊”委实有些反讽的意味。

赵煜正随意摩挲着匕首上的雕花镶宝,对着光照了照雪白锃亮的刀刃,却听男子也是哂笑一声,重复了一遍:“昔日的情谊?”

“什么情谊?”

他伸手摘下一条红色的许愿带握在掌心,注视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声音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是彼时皇权式微,赵家势大,她不得已选了赵家人入宫?还是后来太皇太后崩,赵家获罪,她立即另择了良人相伴?”

鎏金的八字祈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看得话里的笑意愈浓,轻飘飘地洒落下来,“亦或是现在良人有孕,她迫不及待赏赐六宫,好叫所有人知道,她很高兴,这一胎才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孩子?”

天佑皇嗣,如日之升——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帝王毫不作伪的愉悦和盼望。宫侍呐呐,无言以对。赵煜在心中轻嗤一声,心说他跟一个孩子吃什么醋,皇家血脉不理所应当比一个男宠可贵得多么?

却听男子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问了一句:“那皇长女呢?”

男子抬起头,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衬得他眼更厉,眸更黑,黑到简直发亮,仿若其中有寒星一般。

“——那我的孩子呢?”他问,神色平静却也锐意逼人,“昔日白氏体弱,不能怀子,我十月怀胎,皇长女却被抱去了他的宫里。现在他既然有孕,那皇长女又当如何?”

男子生育?

这下赵煜终于掀起了眼皮。

他有些怪异地扫过青年脖颈的喉结,又打量了一番他颀长的身形,心道这不仅是个失宠的男宠,还得了失心疯。

宫侍的表情却顿时变得有些慌乱,只能绞尽脑汁地劝慰道:“主子,您怎么突然想到这一层上去了?小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女,金尊玉贵,白氏怎么胆敢苛待她?况且,陛下也并非是那种薄情寡恩之人,您不是最清楚吗?

“当年赵家犯了那样的大罪,陛下本可以赶尽杀绝,可角宫虽深,您到底好好的;小殿下虽不能在您膝下承欢,但也被好好教养着……奴才前几日出去还看见小殿下了呢,小主子长得很好,个子高,模样白净,一看就是锦衣玉食.精心伺候着的。性子也好,见奴才一直盯着她看,还冲着奴才笑了笑呢……”

赵煜竟还从中察觉了满腔的真情实意,不由得犹疑地眯了眯眼睛。

这宫侍看起来十**岁的模样,话里透着股令人发笑的天真,倒挺会搭台子唱戏。赵煜目光审视地看着他,竟没从他脸上察觉到任何端倪,仿佛真的煞有其事似的。

再转眼看向男子,却见对方的身体赫然一绷,手指悄然紧紧一攥。

大抵于赵煜而言,这个所谓的“孩子”自然是假的,是顺着疯子胡言乱语说的谎话,所以只会觉得宫侍这话虽然窝心却也十分可笑。可于这男宠而言,大概与万箭穿心无异。

赵煜少见地顿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思绪。

但那宫侍见男子没说话,还以为对方被自己说服了一般,语气逐渐染了几分昂扬:“要我说,主子,陛下心里其实就是有您的。只是因为当初赵家权势太盛,陛下为了巩固皇权,不得已才警惕您、疏远您。要不然怎么会现下事情渐渐尘埃落定,角宫立即就开了大门?说不定,今日赏赐的事只是个筏子,用来试探您的态度……”

赵煜听着,一时有些一言难尽,看来这宫侍也是个疯子。什么皇帝会把真心喜爱的人废弃在冷宫?哪怕犯了诛三族的重罪,只要皇帝想,也大可装作无事发生。

而历史上有几人被废后有好下场的?家族失势者就更不可能了,简直痴人说梦。

“因为赵家——”男子忽然一笑。他这个真正疯了的人看起来倒比那宫侍理智得多,听着这番长篇大论,眉眼微微上扬一瞬,“我也拿这话骗过自己很多次。”

宫侍一噎,男子勾了勾唇,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可事实是,如果我不是姓赵,她更不会多看我一眼。”

微风轻拂过庭院,将树上无数红色系带吹得飘飘洒洒。赵煜见男子缓缓将那条许愿带攥在了掌心,问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缓缓地说:“白氏民间出身,身份卑微,就晋位分给他;他身体差怀不了孕,就把我的女儿给他。现在他身子养好了,用不着了,”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语调依旧云淡风轻,但内里的寒意却一层一层深深地蔓延开,直戳肺腑,“一旦白氏生女,以陛下那样爱恨分明的性子,焉知会不会废了嫡长女,为她真心喜爱的孩子铺路呢?”

宫侍张了张嘴,觉得这话太突然也太惊心动魄,一时间找不到语言。半天,只能无措道:“陛下……陛下未必是这么想的。再说……白氏也未必能生出个女儿来呢?”

男子没有说话,手指微微一松,露出手心的许愿带。赵煜注意到他几次的动作,显然十分在意这个物件。想来在对方的想象中,皇帝应该从没有给那个皇长女写过这个。

不过先前因为距离太远,赵煜没能看见上面的祈语,此刻倒真生出几分好奇,皇帝到底写了什么,值得对方这么挂心。

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男子这时也看向了那条带子,嘴里发出一声闷笑,低声念了一遍:“天佑皇嗣……如日之升。”

居然写的是这句祈语?

赵煜眉峰不由得一压。

天佑皇嗣,福泽绵长。承天地之灵,秉乾坤之气,生而聪慧,长而仁德,身康体健,福寿双全……如日之升,光耀四海;如月之恒,辉映千秋。承祖宗之基业,继社稷之宏图,为万民之福祉,开盛世之太平——这是大梁朝太宗皇帝给皇太子的贺词,赵煜记得很深。此地竟然也有吗?

宫侍听不懂什么“如日之升”的含义,只觉此刻主子身上有股迫人的凉意,如九尺寒冰般刺骨,迸溅出渗人的威压。

像是心中有了成算,男子微微一笑,松开手心的许愿带,任它飘落在地上,悠悠笑了,轻巧地下了结论:“白氏养了我的女儿,又想养一个自己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宫侍呆了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主子的意思。

哦?赵煜听了这话倒是对这个男子刮目相看了,虽然疯了,但疯得清醒。

假设他真的有个亲生女儿可以“争储”,那不论是妄想女儿日后夺嫡,还是退一步只求她平安长成,那白氏就断然不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与其在冷宫中苟且偷生,渴求日后一份虚幻的垂怜,倒不如真正干一些实事,也叫人高看一眼。

“主子……”宫侍就是再愚钝,看着主子此刻毫无笑意的眼神也懂了,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主子!您这是想做什么?”他急促地说道,“一来,事情还没有糟糕成您想的那样,二来白氏正得宠,防备森然,如何能够轻易得手?就算侥幸事成,陛下彻查,您到底人手不足,如何能够天衣无缝地躲过去,不牵扯到小殿下?唯有一死了之……主子,您难道要为一个不确定的揣测,轻易就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事到如今,若还对事情抱有幻想,那我才是真正的蠢货。”男子眉目褪去了虚假的笑意,恢复了应有的冷峻,“成成败败,生生死死,都不过如此。我已经不想再猜上位者的心意了,也不想以后夜夜睡不安稳,求神拜佛。求白氏不要生出女儿,求陛下对皇长女是真心喜爱,求日后中宫无女,姐妹和睦,没有争斗。”

宫侍惊慌地叫着“主子”,分外失措,不明白只是妃嫔有孕,皇帝赏赐六宫,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叫得赵煜心烦意冗,蹙着眉把匕首扔到了一边,心道一个疯了的人也会有如此条理清晰的逻辑吗?字字句句,有因有果,分明再真实不过。

一个疯子为了自己的孩子,竟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我早该死了。”男子声音平淡自若,“我活着,就是提醒陛下,她还有一段被人辖制不能顺心的时光;提醒白氏,他养女的生身父亲还在;提醒朝臣,尊贵的皇长女还有个罪大恶极的父族。我早该死了,只是一直以来心存侥幸,却原来她是真的喜欢他,原来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一丝情分。”

宫侍不住地哽咽,男子泰然道:“我不惧死,只怕死得天真,死得哀怨,死得轻如鸿毛。”

“天启四年,赵家欺君罔上,满门抄斩。”他最后轻轻一笑,定定道,“算上我赵煜,才算真正的满门。”

此时春寒料峭,院中几树好花,风吹花落。

赵煜听到这人自称自己为“赵煜”时,心脏剧烈一跳。他抬眼带着几分惊疑地再度望向那人,却见对方轻轻地闭上眼,这下才看清,他眉头上两颗细细小小的红痣,不正与自己的如出一辙?

赵煜猛地站起身,不自觉向下面迈了一步,阳光如同金色的绸缎从大殿门口照入,却径直穿透男子的身体,尽数倾洒在赵煜的眼皮上。他突然眼前一黑,一阵晕眩感向他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顿时就失去了全部知觉。

-

大梦悠悠几度春。浮生梦一场。

等赵煜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身体酸软无力,心口憋闷,整个人都好像浸泡在了一层虚汗里。

有人拧干了浸湿了的手帕,正轻柔地擦拭他额间和脖颈的汗珠,触感微热。他不自觉地偏了偏头,有了反应,那人手里的动作便微微一顿,而后像是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一道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关切道:“醒了?”

赵煜只觉得眼皮格外沉重,怎么也睁不开,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犹如梦里看花,毫不真切,自然也不会张嘴回答她。

只是在模糊之中升起警觉,他宫里没有这个声音的侍女,这是谁?

那人等了等,没得到回音也不在意,继续在他脖子上擦了两下,看着好像干净了便收了手。正待从床沿起身之时,忽听一道脚步由远及近从外头匆匆进来,这人身形就再一停,复又坐住了,赵煜听她的语气就像是随口一问:“曾掌事怎么来了?”边随手将帕子扔进了面盆。

宫中几时有姓曾的掌事了?赵煜在混沌中察觉出一丝异样,正觉得疑惑;又不悦哪儿来的奴婢胆大包天敢坐上皇帝的床榻,还用一副主子的口吻说话。

却听来人先是福了一礼:“奴才见过陛下。”随后担忧道,“太皇太后正要就寝,却听说凤君晕倒了,心里着急,叫老奴来看看。”

这个人的声音同样分外陌生,话里的称谓却弄得赵煜几乎是悚然一惊。陛下?他在称呼谁陛下?

只听先前的女声略微一顿,而后声音微沉地说:“叫皇祖父担心了,是朕之过。”

这声陛下竟是称的是她?赵煜满腹惊疑,且惊且怒,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不能。

那女声接着轻描淡写地说道:“君后宫里有个小侍不太老实,朕吃醉了酒,差点让他钻了空子。君后一时胸闷,现在吃了药,已经睡熟了。”

她三言两语把事情带过,随后吩咐道,“你去禀报太皇太后,君后并无大碍。皇祖父年事已高,叫他不要为此事伤神。”

帝王的语气堪称是平和,听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曾掌事听了却不由得愣住了,心下几乎是一凛——天子是何等的身份,何需向旁人解释自己后院儿里的事?就算是太皇太后也未必听得。

他心下惴惴,面上不动声色地屏息应道:“是,陛下。”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不知道陛下的异样是因何而来?

是不悦凤君为了个爬床的奴才小题大做,还是有意要刺一刺长春宫的手伸得太快、太长?

赵煜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心中的寒意更是蔓延到全身——梁朝决没有凤君、君后这样的称谓,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过哪个女子做皇帝的。是他正在做梦还没有醒,还是这群人都疯了?

此时已过亥时,夜色深沉,烛火跳跃。曾掌事躬身又关切了凤君几句后,就以“回禀太皇太后”为由,急忙告退了。他一走,殿内冷不丁陷入了一片寂静。

一个人独处时尚不觉得安静有什么,但满屋子都是人却也落针可闻,则显得气氛冷凝异常,遑论此刻赵煜还是躺在床上心神俱震的状态。

他只觉一道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游离,似有千钧重。

赵煜已经能够确定,在这群人的眼里嘴里,自己的身份是所谓的“凤君”。虽是君,是男人,但其实地位就等同于 “皇后”,是皇帝的附庸;而这女声虽是女人,但却是皇帝,是九五之尊。

他倍觉荒唐,只觉得事情太过荒诞不经,不可理喻,口舌不由得一阵发干。

殿角的蟠龙烛台静静地燃烧着,忽然“噼啪”爆出一簇灯花,惊得垂帷一颤。

像是被这道声音吵得回了神,床榻一轻,那股隐隐的压迫感也随之一轻。一只手伸过来,给赵煜掖了掖被子,嘴里问道:“怎么那么大的醋性?”

声音带着两三分笑意,似是宠溺,但赵煜轻易察觉出了里头的不虞。

女声说完,也没想得到什么回应,一句过后,就直起了身体,问一众宫侍道:“今日凤仪宫谁当值?”

有几个人出来应声。

“照顾好你们主子。”抬手放下了半边帷幕,便要迈步离开。

赵煜原本正在心绪纷飞,直到听到其中一名宫侍恭敬应“是”的声音时,身体蓦地一僵,眼皮也倏地一跳——这不是那个在幻象中抽抽噎噎的宫侍吗?只是声音较那时青涩许多,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可他明明是幻象之人,不存于世,怎么会出现于此?

这个发现叫赵煜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后脊顿时像是雷劈一般一阵发麻,只能不可置信地想道——他现在到底身处何地,姓甚名谁?他晕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想那男宠曾经提起 “太皇太后崩,赵家落败”,他嘴里的太皇太后,难不成就是这里的这个?

男宠、宫侍、太皇太后……想起这几桩,赵煜呼吸急促起来,再不能质疑自己是在做梦。无数字句回响在他的耳边:“贵君有孕,阖宫欢喜。” “那皇长女呢,皇长女又当如何自处?” “我早该死了……”

他在“算上我赵煜,才算真正的满门”的声音中猛地睁开眼,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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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为男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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