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30多天,但“事迹感人”,“群众关系好”,又是知青。他是从修路刚开始就来了的老民工,一年多了,任劳任怨,而且特别能干,起码一个人能顶一个半;走到哪儿都把乐合带到哪儿,那时叫革命乐观主义!他是很受欢迎的人物。人缘极好。据说还有要等修完路再回家结婚的佳话一直在民工中流传。可以说巴伊一直是工地上大家学习的榜样,已经连续两次评了积极分子。
最终的结果是谁都想不到的。他主动找到指挥部,慷慨地把这次荣誉让给了我。发奖那天我和以往一样就是睏,谁的讲话和发言都嗡嗡响,梦一样遥远,他的发言我是强打精神听。毫不搭嘎的革命语录式的拼凑又牵强又虚假,但对我的夸赞很真诚。
我还是做梦一样,不能相信这个现实。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在那遥远的山村,在那衣衫褴褛的民工中,我意外地得到了平生仅有的一次荣誉嘉奖,
和巴伊分手时,他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还悄悄问了一句:“你家是高干不?我一眼就看出你家是高干!”
我够傻了,他比我还傻。让我接受再教育很难啊。(他是贫农)
其实,不管是高干低干,贵族平民,哪怕是皇帝或叫花子,要么有本事,能干;要么有德性,高尚;都会有做人的尊严。这道理我的确是在很多年后明白的,但这感觉,确实当时就有。有感于他的诚恳,他的令人温暖于心的淳朴,我用这些天来少有的实实在在的态度,让他不无失望地告诉他:“真的不是,就是个小职员,连普通群众都不如。千万跟谁都别说,老头子已经进学习班了,就是说已经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那阵子,我特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一敞胸怀。不能哭不会唱就只能说了。管他是谁,只要他听,我就想说。都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听者无论爱听不爱听,只要能听就行。不少民工不也都是一高兴就得意忘形胡说八道吗?大家司空见惯。不过那天我的确兴致过头,不谨慎地讲了些不该讲的话。坦诚地讲自己祖辈的来龙去脉;真实地讲北京城里□□杀人的血腥;也又一次犯了没有政治觉悟的错误;讲了曾经见到过**,但当时一点儿都不激动,那有什么呀!都是正常人,有什么好激动的呢?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时的确年纪小,没有真的假的该说不该说的政治分寸。这思想一解放真让人后怕。记得他只是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儿傻笑。那个晚上,他买了瓶露酒,我两个在炕上你一口我一口‘干拉’(就是只喝酒没有菜),都动感情地连喝带说。说着说着我睏劲儿上来了,隐隐约约听有人说“他没醉,就是爱睡觉,又睡着了。”我真的又睡着了,酒才喝不到一半就睡了。巴伊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奖品主要的是个红色塑料皮的**语录本,语录本的扉页上盖着红掌,写着:某某同志在阿拉尔浅屯筑路工地被评为毛著学习积极分子,特予嘉奖。语录本在当时很珍稀。我把它小心存放在日记本中。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大多是些自己并不真正理解的套话和自相矛盾的思想记录,也偶尔不经意流露点真情。那些日子不好意思在民工面前写日记,加之又忙又累又病,仅仅是抽机会断断续续地写几句,30多天加起来也没几页纸。
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句中有两句很扎眼:要像罪人一样谦卑,奴隶一样拼命干活(原话记不清了,这仅是大概的意思)但后边跟了一句:革命者心红志坚。
我把它撕掉了。
因为可以肯定的说,这与我积极分子的身份反差太大。我开始有点政治觉悟了。
我功大于过了,我没事了,我解放了,我只想为我重新获得的自由大喊一声。但喊什么呢——**万岁是表达一切情感的唯一方式。不过,我没喊出声。
尽管我已经遍体鳞伤,但穿上我的军大衣,走在民工们中间,感觉和好人一样。和好人一样的感觉真好。(完)
后记
写完的这故事在电脑上挂着,妻偶然看过,很是以为然地问:
“你还有这经历?藏的很深呀。”
我不以为然地答:“不深,这是浅的。”
妻:“深的要是挖出来得把谁吓着吧。”
我:“自己吓自己呗!”
我妻毕竟专业人士。说:“结构尚可,一环套一环,前后呼应,悬念驾驭比较从容。但叙述有些粗糙了。无论是小说还是纪实文学,必要的基本描写还是不化简为好,完全可以详实一些,多交代一点。当然,我也讨厌絮絮叨叨冗长拖沓的作品,搞得现今的文学作品没人愿意看了。不过,别因噎废食。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清楚。我始终认为,视频技术这么普及这么发达的今天,好的小说应该与时俱进,既要学电影蒙太奇的做法,简洁明快,干净利索!也要发挥文学艺术语言的精妙。更生动,更真实,更节约读者的时间。言简意繁,把读者想知道的告诉他。”
我:“又来给我上课,试举一例吧!”
妻:“还一例呢,一例就不值一提了。”
我:“那——”
妻:“譬如巴伊这样的重量级人物,长什么样没说。民工筑路队以后的关系没讲。再譬如‘托苏库尔屯’后来到底抓你没有。最重要的是你浑身是伤,,后来怎么着了。再有就是吃了那顿豆猪肉,有什么结果?等等这些都应给个简单交代。”
我笑了。知道她关心巴伊是看我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人家对我那么好,怎么直到今天也没见过我这个叫巴伊的朋友呢。她关心我浑身的伤后来怎么样了和吃了豆猪肉有什么后果,那是她爱我关心我。古人说这是‘自知之明’。
我一一作答:
“巴伊是个20出头的达族小伙子,胖乎乎的,个不高,黄色大眼睛,走道一颠一颠的,特好动,爱交朋友。我们分手后就再没见过面,也无联系。所谓‘鱼相忘江湖’。‘托苏库尔屯’的民兵那以后并没有来追我抓我。后来听同学讲那天晚上批斗会结束后就没人再提这事了,都忙着收庄稼,顾不上。”
妻:“纪念章呢?”
我:“我是空手跑回知青点儿的。至于纪念章嘛,——咱家收藏的那些纪念章就是那些纪念章,你问我我就不得不说,那个小姑娘就是斯琴塔娜——”
妻:“我知道了,打住!不要跟我提她。”
我:“已经省略了。”
妻:“其他还有呢——”
我:“最大的笑话是:我浑身疙瘩,天天吃苯海拉明,天天萎靡嗜睡,其结果在一年后自己找到了病因。根本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是跳蚤咬的。我这人专招跳蚤。而且特敏感,咬别人是个小红点,咬我则是大包,而且不是一两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包。要是三五个跳蚤,就能把我吃得遍体鳞伤。所以,后来我自己在衣服里、裤腿里、被窝里放满敌敌畏纸条,就彻底解决了‘水土不服’。还有那吃豆猪肉的事。反正百十号人都吃了,那些吃肉的人如今是病是死无从得知,因为那之后也都基本上没联系了,大家都是人生过客,‘相忘江湖’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妻笑了。说:“这样结尾还有点意思。”
我也笑了。说:“有啥意思,狗尾续貂呗!”
妻审视着我,又说:“不过,这故事给我感觉,还是没完。当年人们都那么革命,整个社会都近乎疯狂,你拿领袖纪念章换狗崽子,□□罪铁板钉钉,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吧?”
我也审视着她,怎么说好呢?掂量了一会儿,才不得不说:“是呀!怎么可能不了了之呢?只是那就进入了我私人阅历禁区,我实在不想讲,太复杂,太漫长,太久远了,想起伤感,说起来烦,不想再提!有些也是你不愿意听的,你的私人禁区。”
妻:“又玩深沉!”
我笑笑:“总比装模作样,弄虚作假好!该说的说,点到为止;不该说的不说,别找麻烦。不然哪有你我的今天。”
妻子:“又耍嘴皮子!”
妻跟我多年前就有约在先:彼此不触碰**,不做伤感情的事,不强求,不虚妄,不失真诚。我们奉行至今。
妻同情地看着我深表理解地自语道:“看来你写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我说:“不尽然,真真假假的,当小说看呗!本来也就是个小说。”
(续)
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去东北出差,回来后又给妻讲了亲眼所见的一件有关细狗的事,害得她哭了一鼻子,好几天闷闷不乐,得了抑郁症一样,不言不语,不思饮食,只是躺在沙发上听音乐,谁跟她说话,她都是一句话怼回来:别理我,我烦着呢!
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大兴安岭腹地的一个城市做调研,那里离我插队下乡的地方不远,当年作为知青回家探亲时火车经常路过,很有印象的一个城市。我刚住进宾馆就听说宾馆四周已经被打狗队埋伏了,准备抓捕一只从防疫站逃出来的黑狗,说这狗逃出来快一个月了,昼伏夜出,始终抓不住它。我问抓它干什么呢?他们说一位领导得了狂犬病,这一带就发动了打狗运动,方圆百里,无论城乡,大狗小狗全部由卫生防疫站集中消灭深埋。各地专门成立打狗队,统一行动,专人负责。只用了不到个半月的时间,这地方就基本没狗叫声了,据说只剩下这只逃出来的狗。这狗是猎狗,从乡下抓来时身上有枪伤。因为它不叫,开始以为它死了,准备第二天统一深埋,可第二天发现它逃跑了,防疫站两米高的围墙上有它的血迹。它是翻墙跑的。人们无不称奇,别说有伤的狗,就是一般正常的健康大狗也是跳不过去的呀!之后就开始全城大搜铺。这狗像狼和狐狸一样,总是悄无声息,很难发现。偶然发现几次,打狗队几十个人围捕都没成功。后来干脆解除了城里不准开枪的指令。说只要确保不伤无辜随时开枪击毙无妨。得到命令后打狗队的天天都挎着猎枪满街转悠,但却一直没见到这狗的踪影。最近才被宾馆值守夜班的人员看见,说每天天刚刚亮的时候,有只大黑狗出没在宾馆附近,在宾馆的厨余垃圾里翻找吃的。可打狗队蹲守了两天,白天晚上三班倒,没见踪影。说这两天再没动静就撤了。服务员特意提醒我,每天早晨出去散步要多加小心,而且劝我最好不要那么早就出去。我是习惯了早起晨练,散散步,伸展伸展筋骨,跑一跑,出点汗,很舒服。一天都精神焕发。没把她话当回事,想不到第二天真就碰上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清晨,宾馆后花园薄雾蒙蒙,那天夜里气温骤降,早晨空气有些凛冽。我深知北方冬天严寒的难捱,心想着争取快点把工作做完,早些时候回家的好。正盘算着,一个黑影轻飘飘从远处林子里跳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是细狗,它行色仓皇,跑动尽管还那么轻灵敏捷,但明显不再有过去所见的健美弹性和曼妙曲线,狼狈地夹着尾巴,做贼似的边跑边警觉地张望四方,直奔酒店垃圾场方向。我知道那边埋伏着打狗队的人,不知多少支枪口在等着它,而且已经等了好几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忽然记起来下乡时猎人呼唤细狗的声音,急忙压低声音,模仿着冲它喊:嘿哩嘿哩!嘿哩嘿哩!
它真的站住了!它回过头来张望,它看到我,有些疑惑地慢慢停下来。我继续‘嘿哩嘿哩’地叫它。它猛然兴奋地转身向我跑来,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也兴奋地向它招手,更大声地叫着它。大约离我还有两百码时,它突然站住了,无论我怎么叫它,它都定在那一动不动。它把头仰得高高的,在用力嗅着空气中的气味。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它瘦骨嶙峋的身躯,和脏兮兮晦暗杂乱的皮毛,我边叫着‘嘿哩嘿哩’边向它走过去。我感觉到它有些恐惧地在缓缓后退,之后,不知什么意思用力抖动了一下身体,突然转身飞快地逃窜般直奔垃圾场,再没回头。我情急之下一溜小跑紧追其后。可惜晚了。一声枪响后,听见狗的哀嚎。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就一切归于寂静。等我赶到垃圾场的时候,看见四五个拿猎枪的人。其中一个很壮实的中年人,正拿着打狗棍用力往已经血肉模糊瘫软一团的细狗头上又狠狠打了两棍子。嘴里骂咧咧地埋怨道:“看你还往哪跑。害得我三天没回家。”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人说:“行了行了。早就没气了,还打个什么劲呢?”他拿过来一个大塑料袋子:“先装袋子,车马上就来!”
另一个人用枪把狗翻了个身:“这狗也真不简单!它可能是知道咱们在这等着它,藏了好几天,这是又冷又饿实在熬不住了——”他说着还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狗,说:“这狗真像山里少数民族猎民养的那种猎狗,起码是猎狗的二串儿!”
“我下乡当知青的地方就看到过这种狗。原先老百姓养它抓兔子,后来山上兔子没了,这狗就满村子祸害鸡鸭,专门夜里掏鸡窝。我们邻近村的那帮知青就养过这种狗,这狗经常晚上把鸡叼回来,大家顿一锅汤吃肉,给它吃骨头。老百姓都说,就是这狗把知青带坏了!”
另一人抢白他:“得了吧你,谁不知道呢!明明是你们知青偷鸡摸鸭子的,还偏赖这狗。”接着又不无惋惜地说“它跑的可真快!留着打猎多好,可惜了!”
“打什么猎?山上除了濒稀野生动物就是濒危野生动物,能吃的早就爪干毛净吃光了!过去那些猎民也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
“打猎的就要找山深林密的地方,放牧的就要找水草风茂的地方,他们自由,满世界转悠。只有我们汉人才祖祖辈辈守在一个地方,顺着垄沟找豆包吃,天荒地老都舍不得离开。”
“说的还真是,我老家这些年山也秃了,河水也干了,现在打口井得100来米,过去挖个3米5米水就旺旺的!生活那么不容易,人们都不离开。穷人穷命天注定。”
“你说的那都是你们老一代,现在年轻人不至于。谁还愿意在家呆着,乡下的往城里跑,城里的往国外跑,世界大着呢,哪好哪赖还不知道?我要不叫老婆孩子拖累着,也早就出国找自由自在的地方去了!”
我静默地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防疫站白色皮卡车来了,看着他们把黑色塑料袋装上车之后清洗地上的血迹,喷洒消毒药水后,开车扬尘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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