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第一茬萝卜种才下了地，随即老天便赏了场雨水。
秋雨最寒，不过九月过半，可放眼望去，路上全是些穿着厚外套的行人，个个裹得跟大狗熊似的，瞧着都觉得滑稽。
只是卜萝现在没心情笑话别人，天冷加衣那是人之常情，大家都丑成一个熊样倒和睦。
反而是她这个迎着西北风穿短袖的异类，谁见了都忍不住念叨一句，牛逼。
卜萝端坐在长椅处，眼睫微垂，手指捏着衣服下摆努力盖住裸露在外的大腿皮肤。
在她被过路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赶进地缝之前，沈梦菲先一步扑了过来。
“小萝卜，我来也！”
听见自己的名字，卜萝下意识站起来，毫无防备的承受了个熊抱。
察觉到四周打量的目光正成倍增长，小姑娘背后一紧，顾不上吃痛。
两条小细腿艰难迈步，直到进了楼梯间才给人拉开。
不等开口说话，沈梦菲先一步惊呼：“我的老天爷，今天八度，你怎么穿着短袖短裤就出来了！”
卜萝一怔，不自觉别开了眼，温吞道：“搬家的行李还没收拾完，不想挨个箱子翻了。”
沈梦菲狐疑：“你不是上个月搬的家，一个月了还没收拾完？”
卜萝没接话茬，从兜里摸出一个U盘，自然的转移话题：“诺，你的编程作业。”
如她所料。
拿到U盘的沈梦菲就像有了香蕉的猴子，满足感已经占据了不大的脑仁，一早把刚才的插曲抛到脑后。
卜萝伸手捂脸，极限躲避了来自沈梦菲的五个亲亲谢礼，满脸惊恐的递上温柔一刀：“婉拒了哈，留给你下个一眼万年的crush吧。”
这家伙身为一个文科生，为了复刻纯情少女漫里‘一见钟情、勇敢追爱’戏码，跑去选修软件编程，无论怎么想都十分离谱。
被好闺蜜揭了伤疤，沈梦菲大崩，为自己伸冤道：“我怎么知道校园纯爱只会出现在二次元，呜呜，三次元的世界里只有脚踏两条船的八爪鱼！”
“怎么会只有八爪鱼呢。”
卜萝好心提醒道：“还有差点崩了的绩点。”
沈梦菲被软刀子戳的心口冒血，晃了晃手里的U盘，不甘示弱道：“还说我，那你和这个计算机系的学长又是什么情况，如实招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了会儿嘴，双双嗓子冒烟才决定休战十分钟。
沈梦菲看外头不见停势的雨，又看了看穿着清凉的卜萝道：“你等我一节课，待会儿我爸开车接我，让他送你一起回去。”
卜萝点了几下手机，摇摇头道：“不了，我六点还有兼职得先过去了。”
“永福路那家烧烤店？”
“嗯。”
沈梦菲抬手看了眼表，无语道：“那才多远，现在刚四点，六点的兼职，你着什么急？”
着什么急。
这也是卜萝想要问的问题。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掌心一翻把手机屏幕亮给了沈梦菲。
“这是......”沈梦菲困惑的看向屏幕，顺手往下划了划，没忍住骂道：“我靠，你老板纯种傻\\逼吧。”
明明离兼职时间还早，可【街边烧烤兼职群】的群消息已经99 。
内容更是炸裂——
【下课人员，不要在学校逗留速来烧烤店】
【四点半召开兼职动员会，无故不参与会议者一律按旷工处理，扣除当天工资】
生怕看不见似的，这两句话滚动刷屏。
沈梦菲问道：“你们加班费多少钱一小时啊？”
卜萝扁嘴：“加班费？没有。”
一听这话，原本正陪人往外走的沈梦菲一把拉住卜萝，不可置信道：“那您这是.....做慈善？”
“现在新生入学季，兼职不好找。”见沈梦菲真有点生气了，卜萝拍了拍对方的胳膊，细声的安慰道：“再说我上学年没拿到全额奖学金，现在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沈梦菲拧着眉：“谁家好人能兼职兼到半夜还能不受影响的上一天课，你爸妈也真是的.......。”
她上了头，一时间口不择言。
饶是及时刹了车，可还是清楚的传进卜萝耳中。
刚还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沉默无声。
两人朝前走着，途径连廊，刚还微不可闻的雨声骤然狂躁起来。
滴滴砸在棚顶之上，较劲似的一声大过一声，激的卜萝耳膜生疼，柔软的发丝盖住向来温和的侧脸，叫人看不出情绪。
良久，沈梦菲率先开口，换了个事儿说：“我要是有你这张脸，这苦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分分钟找个大款吃香喝辣。”
卜萝微不可察的吐了口气，调笑道：“我可不喜欢秃子。”
沈梦菲有点不乐意，神叨叨道：“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搞刻板印象，你以为什么都叫大款，有颜有钱又自带光环的成熟男人那才叫大款好不好。”
卜萝觉得这个剧本莫名耳熟，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道：“其他的我都懂，但光环是什么？
沈梦菲：“土死了，没看过漫画还没看过小说吗，就是主角光环啊，而且还不能是别的颜色，只能是金色的。”
“为什么？”
“钱的颜色啊，金主金主，那必须是金色的好不好！”
卜萝无语，得，说来说去，又回到少女漫了。
她忍不住吐槽：“那齐天大圣和弥勒佛祖岂不是要杀死比赛。”
沈梦菲啧了一声，对卜萝的拆台行为表示不满。
眼见走到校门口即将分开，她一把抱住卜萝的手臂，耍赖道：“我不管，要是哪天，你真遇到浑身散发着金光的世界之子，一定要冲上去扑倒他，姐妹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都仰仗您这个年上男捕获器了。”
年上男捕获器，这又是什么新鲜东西。
卜萝扶额，她觉得沈梦菲是真的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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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最先没救的不是沈梦菲，而是卜萝自己。
当天夜里，她就开始发烧，一量表，三十九度半。
家里没备退烧药，她随便找了盒消炎药吃了两粒。
随后倒头就没了意识，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灰蒙的云层层叠叠，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
她扫了眼身旁的闹钟，晚上八点四十，睡了将近一天。
卜萝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昨天夜里就和兼职的同事们换好了班。
她从枕下摸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错过什么消息。
偌大的微信界面，只有沈梦菲给自己发了两条语音。
她点开语音条，把耳朵凑到扬声筒旁——
“小萝卜，今天我和申航帮你去收拾行李！”
温暖在心尖微恙，卜萝嘴角悄悄弯起，又后知后觉谎言会被戳穿，心情复杂的点开下一条语音——
“哎呀，萝卜，我们又不能去找你了，社团大四的学长学姐马上就要去实习了，非要拉着我俩出来聚餐。你别忘了自己找衣服，下周可是持续降温。”
嘈杂的背景音混着杂牌手机特有的电流声，瞬间炸开了花。
刚还一片死寂的房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热闹与生气。
卜萝眼睫微垂，觉得手心发烫，好像还没退烧。
两条消息都是下午三点发的，间隔不过十分钟。
算算时间沈梦菲现在应该正在饭桌上。
她怕沈梦菲边记挂她边喝酒玩不尽兴，强行运转着烧到生锈的脑袋瓜，措辞道：
【我快收拾好了，不用麻烦你们特意来一趟。】
【好，知道了，玩儿的开心。】
卜萝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又翻来覆去把两条语音听了几遍，见对话框迟迟不来消息，才任由手机亮光熄灭。
她没开灯，小吃街五颜六色的彩灯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上，像是进入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屋内不算黑，只是静的出奇，二十一世纪的杂牌智能机像块板砖一样躺着，唯有她略显粗重的吸气声格外刺耳。
枕套的印花被水滴打湿。
下一秒，卜萝便擦掉眼泪，想，这彩灯可真刺眼啊。
强行整理好心情。
卜萝点开天气预报，看着下周触目惊心的单数字气温，默不作声。
手指一转，又打开了本地论坛，上个月她发的寻物启示至今还在有人盖楼，但一条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毕竟只是丢了一行李箱的衣服，除了会让一些男人想入非非外，确实激不起什么浪花。
卜萝轻叹了口气，明天再去丢东西的地方打听打听吧。
她衣服不多，毛衣长裤更是没几件，那个行李箱几乎是她在秋冬季节的全部家当。
她努力保持着清醒，转而盘算着银行卡的余额。
上个月刚交了新学年的学费，出租屋押一付三的租金，只这两个大头几乎花光了她的积蓄。
这个月的生活费都得从牙缝里挤，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吃过三餐了，一天两餐对她来说都是奢望。
这样一想，卜萝觉得头比刚刚晕的更厉害了点。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昨晚开始就没进食，省了三顿的饭钱，她难得升起一丝奢望。
卜萝扫了眼已经空了的药板，垂了睫毛。
她慢吞吞的穿好衣服，慢吞吞的下了楼，慢吞吞的朝着小区外走去。
路过药房，卜萝脚步没停，径直走了过去。
比起吃药，她现在更想喝一盒热牛奶。
她都快记不得牛奶是什么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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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进店，收银小姑娘就看见了卜萝，吃惊道：“欸，你今天没兼职？”
卜萝是兼职狂魔，日结周结月结只要能挣钱都做过，在附近做兼职学生的圈子里小有名气。
不到九点，按理说正是兼职时间，能在这个时间看她闲逛倒真是稀奇。
“身体不舒服，请假了。”卜萝有气无力的笑笑，努力的进行着寒暄流程道：“不在里面呆着，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小姑娘指着面前的黑色SUV，牢骚道：“诺，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不讲究，把车堵在人家店门口，我正找挪车电话呢。”
卜萝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灰色的天幕下，一辆长过一般车型的银顶迈巴赫停靠在那里。
她见过这个车标，在她弟弟常玩的赛车游戏里，男孩儿都有一个豪车梦，提起来就兴奋的不行。
而这辆车她从弟弟那里听过无数次，也见过了无数次。
她看着几乎要与暗色融为一体的磨砂黑车毂，暗笑沈梦菲看的纯情少女漫误人子弟。
钱的颜色总是更具象的。
一切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化作金钱的另一种符号。
比起金色的有钱人，五颜六色好像才更贴合。
毕竟在她这种一贫如洗的人眼中，金钱总是无所不能。
卜萝长呼一口气，觉得自己今天有点矫情。
她转身走进便利店，恰好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对方的腿很长，明明是不紧不慢的踱步，硬是让他扬起一阵风。
卜萝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本就迟钝的脑袋瓜瞬间宕机，傻傻站在门口正中央，颇有点此路是我开的女匪气质。
男人脚步没停，只在经过她时微微侧身，灰呢大衣随着动作开合，窄腰长腿，腰间暗金色的皮带环扣只出现一瞬，却足以闪了她的眼。
清淡的木质香瞬间钻入她的鼻腔，随即一声短促的哼笑自她头顶传来，“借过。”
他的嗓音带着些沙哑的，充满颗粒感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像是陈放多年的好酒，只闻味道便叫人酣醉。
“您的车？”
“是，抱歉，我现在开走。”
卜萝眼睫微垂，慢吞吞走进便利店的货架旁，抓起一盒牛奶想要看看上面的价签。
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除了.....
她侧头，轻轻嗅了嗅肩膀处的那块布料，那里不小心沾上了不属于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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