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卫穆伤得不轻,如今不得不卧榻休养。他纵然憔悴,看着许久未见的冥王,内心却极为开怀:“父亲,你看到了吗,我可以造出战圈结界了。”
榻边的冥王,面容与他有三四分相似,只眼下几道浅纹,鬓边染了风霜。他侧身看着卫穆,含笑道:“我全看见了,你做得极好。”
执掌幽冥的冥王,就是如此一个端正仁慈的神仙。他做人类已经是极为遥远的事情了,成为神的岁月太久,可他看上去仍与凡人无异。站在儿子旁边,就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慈父。
卫穆可以在他身边安心地躺下,不必像在鬼王们面前一样矜持沉稳,也不必咬文嚼字地考虑措辞,而是直接明白地告诉父亲:“群魔谷有异。”
“想来那妖物不敢说假话。”卫穆眸光渐冷,“但我不明白群魔谷大妖为何要收集魂魄。”
他们后面遭遇的那群妖物,也是带着不少魂魄。柏逸那时带着不知谁给的测灵法器,还以为那便是纹玉村人的魂魄,好大喜功定要冲过去。
好歹他最后仍是立功,受了些伤,也成功将那些不知名的魂魄带回了冥界。
只是冥界与群魔谷建交是冥王力主推动的,如今有异,也该冥界出面与群魔谷直接交涉。毕竟他们并不能排除是一两个妖物不服妖王管束,暗自违背誓言的可能,现阶段温和的手段或许更容易奏效。
卫穆急切地向父亲诉说着一切,冥王却笑着拦住了他:“你且养着病吧,我这次会多留些时日,这些事你便不用担忧了。”
“那……”卫穆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口,“父亲这次远游,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自他羽翼渐丰,修为远远超过同龄人后,冥王就不再久居冥界了。妻子死后,冥王就于求道一事上更为诚挚,几乎到了忘乎一切的地步。天南海北,四处寻道。
到了他这样的修为级别,道是更难追寻之物。仿佛已经站在穹顶以下,星辰触手可及,但在那之后却是更深更广的虚无。
卫穆总这样问父亲,当然也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回应。或悲凉,或欣喜,但希望从不断绝。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父亲修道已经到了发痴的地步。
这一次,他得到的是一个更为乏味的答案:“我感到,神是不会死亡的,有一种初始的恒定天道决定了这样的法则。”
这无异于废话。万物修道,修的就是这不死之躯。神会陨落,但那是意外,自然状态下,神永生不灭。
卫穆从不愿打击父亲的修道热情。他换了个话题:“几位鬼王风格迥异,父亲认为,冥界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留情,直接挑明了如今的局势。
对于那些死后浑浑噩噩随着鬼差来到冥界的人而言,他们对于自己要受的审判是一无所知的。但这里并没有一以贯之的审判法则。
那么公平何在?
他仰头看向父亲:“父亲认为爱高于一切,就任性地推翻所有鬼王的判决。可業王也可以坚持爱情一无是处的观点。”
就像鹤洲所揭示的,内心的法度自然是好听的话,但站在公众的一面,它什么都不是。
权力争斗,不就是要党同伐异,推举自己所信赖的道?有理由相信,鬼王们同样真诚地认为,自己的判决会让人类变得更好。没有已确立的完整规则,只会滋生无序与混乱。
“父亲,你想要他们各自牵制,但你又不肯放弃你的爱之道。”他毫不客气地顶撞父亲,“你偷了懒,逃离了职责,但这就会激化矛盾,制造机会。”
正是由于冥王是绝对的实力强横,几大鬼王才不敢过分逾距,但冥王为人宽厚,又久不在冥界,他们暗地里争夺势力之事已不罕见。
冥王不以为忤,沉吟片刻后说道:“鬼王们从前也是勤勉尽职、尊崇大爱之人。”
他感叹道:“幽冥之气实在过于幽深复杂,动辄改变人性,连神也不能幸免。”
卫穆神情冷漠,并不同意:“本心不坚,怎么能全怪幽冥之气。”
冥王看了他一眼,却是微笑道:“少年心性。”
卫穆不喜欢父亲这样评价自己,他不禁要辩驳:“父亲。”
冥王把手搭上他肩头,止住他的话头:“修炼为神,自此不死不灭,然而与最初的道却越行越远,这是常有之事。你如今年幼,不懂其中曲折也是正常的。”
“我道心永固。”卫穆冷淡地、执着地说。
冥王笑意未减,眸中并无欣赏或反对之色,但他向来善于纳谏,即便对待儿子,也一样的谦逊诚恳:“是我的失职。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这里将群魔谷一事彻底查明,也再与几位鬼王商议治理冥界之策。”
冥王走后,卫穆并不高兴。这次有不少鬼修湮灭,而他们是由他带领着离开冥界的,他不得不怪自己失责。
“卫穆。”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
鹤洲可不懂什么敲门之类的礼貌,叫他时就已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往他榻上一坐,自顾自说:“你和冥王说了好久,我等你好半天了。”
一看到鹤洲,卫穆难免想到自己控制不住吐血的情景。他不是愿意示弱之人,纯粹地抗拒会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姿态的事实。
他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自然也不会怪鹤洲,只是问起他:“你等我做什么?”
“你流了好多好多血啊。”鹤洲摸出那只猫头鹰,上头已经血迹斑斑,沾满了卫穆的血,“你看,我的猫头鹰皮毛以后都不能用了。”
好啊,原来是讨债来了。
看着鹤洲那副诚心的苦恼样子,卫穆暗自感到好笑:“那怎么办,要赔一只猫头鹰给你吗?”
他刚刚说完,鹤洲不安分的手就突然摸进了被窝里,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卫穆一怔,忽然听到鹤洲说:“你伤得这样重。”
紧接着,那只手往下滑去,擦着他的掌心,灵活地跟他十指相扣。卫穆感到一股清凉、绿色汁液一般的治愈灵力涌入了自己的体内,游走在四肢百骸,极为细致地抚慰他的每个伤处。
他藏不住微翘的唇角,原来不是来讨债的:“你还擅长治伤。”
鹤洲得意而俏皮:“我擅长的东西非常多,卫穆殿下。”
这个称呼不由得让卫穆又想起了那些死去的鬼差,曾有人非常地仰慕他,一声声地叫他殿下,说羡慕他的强大,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得道成仙。
他叹了口气,不禁说道:“要是你今天出手,也许可以救下不少人。”
鹤洲的修为绝对不逊于他,也许还要更高。
“鹤洲,”他问,“你当时有帮忙的想法吗?”
卫穆心里清楚这话说得很不应该,鹤洲当时是擅离职守以分魂术去到那里,他不应该暴露自己,以猫头鹰的形态躲在一旁也是合理的做法,但他控制不住想问问鹤洲。
他知道鹤洲天真、野性,但这样的鹤洲,也会特意来为他治疗。或许他并不是星君所说的不通人情,他只是慢一拍,他依旧有着善的本性。
可鹤洲的答案诚实无比:“我没有。”
他回答得太轻快了,毫不犹豫,昭示着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思考。
卫穆慢慢把自己的手从鹤洲手里撤回来。
“怎么了?”鹤洲疑惑地看着他,“还没好呢。”
卫穆眸光深沉似海。既然星君没有为鹤洲指派一位老师,不如让他来承担这个职责。
沉重的情绪还占据着他的心灵,他同情、怜悯着那些逝去的人们,也提示起鹤洲:“做了鬼修,再也无法投胎转世,死了就是永远的灰飞烟灭了。”
鹤洲不是也为了生生世世四个字感到黯然神伤吗,他想要唤起鹤洲同样的情感体验。
鹤洲无动于衷地冲着他一笑:“神也是无法投胎转世的。”
紧绷着的心弦轰然变得疲软,卫穆顿时恼怒起自己的笨拙:“对不起。”
他忘了鹤洲的母亲也已经魂飞魄散,无处可寻了。
“嗯?”鹤洲不明白,笑着问,“对不起什么?”
卫穆一愣,他这才意识到,鹤洲说那句话时并不带半分讥讽之情。他只是在陈述神死不能复生这件事,他也并没有在怀念他的母亲。
现在,提问的人变成鹤洲了,他偏了偏头:“你终于也觉得,我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实在太不像话了吗?”
卫穆摇摇头。他知道,鹤洲从深山中长大,与野兽为伍,不通人情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何况没有人知道他与母亲是如何相处,也没有人告诉过他所谓的礼仪,他怎么会懂?
“我没有这样觉得。”他说。
他只是想在这张白纸上,谨慎小心地涂抹一些他以为绚丽的、纯真的色彩。
“我是想说,”卫穆看向鹤洲不谙世事的眼睛,“除了给我治伤,你愿意也帮帮在战斗中受伤的鬼差吗,他们更需要你。”
他没想到鹤洲断然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
鹤洲短暂地思索了片刻,笑着说:“不知道,我就是不想。”
但卫穆不会轻易屈服。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就要步步为营,循循善诱。
他也笑,笑得俊美无双:“鹤洲,你不是要跟我做朋友吗?不如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友情。”
鹤洲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又高高兴兴地看向他,简直就是一副乖巧聆听教诲的学生样子。
不过看着鹤洲这样的神情,卫穆自己一下子卡壳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要用看似温和无害的方式进行一场思维入侵。
他想要教鹤洲自己认同的东西,鹤洲就一定要学吗?外部的规则当然需要制定,这规则还应当要求取完美,但内心的疆域里,独属于自我的法度同样不可动摇。
他何以如此傲慢?
卫穆有许多朋友,他们愿意追随他,信赖他。但鹤洲到底是不一样的,也许卫穆不该过分地好为人师。
将要说出的那些慷慨激昂、令人心折的话语通通堵在胸膛。卫穆在摇摆不定的心情里选择了缄默。
鹤洲等了良久,终于开口叫他:“卫穆?”
“抱歉。”卫穆垂下眼帘,他觉得或许是因为的确受了重伤,他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动荡,他需要独自镇静下来,“我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就不应该随便诉说,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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