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好几日卫穆都没能见到鹤洲,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鹤洲大概是生气了。
显而易见,鹤洲感兴趣的,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卫穆。思绪游移不定、不能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的卫穆,并不是这位上神愿意看到的。
但在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后,卫穆仍然认为,他把鹤洲想象成一个潜在的学生是可耻的行为。
即便鹤洲是不通人情,他要变成什么样,接受什么思想,都应该由他自己选择。卫穆越是认为他天真无知,越是将他视为白纸,就越会陷入一种虚妄的控制欲中。
这种**此前从未在他心头闪过,如今悄然诞生,更应该格外警醒。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人,是自大的做法,他不想变得如此傲慢。
夜凉如水。
尽管已做了种种思辨,卫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鹤洲爱笑,最后离开后却是面无表情。
他既然已经答应了鹤洲要与他交朋友,那就不能用冷漠来终结这段友谊。这不是他的作风。
他来到鹤洲的住所。
那儿已经是繁花锦簇,种满了各样的奇花异草,比冥界任何地方都要充满生机,张扬而热烈。
鹤洲这会儿并不在。思虑再三,卫穆在他门前徘徊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穆确信他将永远秉持自己的道,谁也不能动摇,所以他要来问清楚鹤洲是怎么样的想法。倘若他们之间实在有难越的鸿沟,卫穆不打算摒弃自己的本心。
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更为重要。鹤洲为他疗伤,他那天并没有道谢。
“卫穆。”忽然间,他听见鹤洲清越的声音,“你来找我吗?”
他转过身去,看到鹤洲一脸疲态,只有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依旧闪亮。他迟疑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鹤洲快步地走向他,凑得很近,仰起脸,笑得像是讨要赏赐的小孩子:“你猜。是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事。”
卫穆不自觉也受到了感染,本以为鹤洲在生气,但眼前这张脸上并没有半分郁色,看到他似乎还十分开心:“我猜不出来,你来告诉我。”
鹤洲的手搭了过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是绝对不容轻易挣开的力度。他说:“我这几天去帮那些受伤的鬼差们疗伤了。”
“怎么样?”鹤洲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高兴了吧?”
卫穆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鹤洲说得天经地义,还带着一丝埋怨:“你不是怪我不救人吗,现在我去给他们疗伤了啊。”
卫穆心头一动,他以为鹤洲是在生气,却不知道鹤洲竟听了他的话,他笑着问道:“你不是说你没有一丝想要救人的想法吗,为什么现在要去帮忙?”
“我是没有啊,谁叫你有呢。”鹤洲给出最简单的答案。
卫穆一阵失神。
“卫穆?”
他久久没有说话,鹤洲又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飘在天外的神魂这才又重回体内,那一瞬间卫穆感到一种不切实际的漂浮感。
这真奇怪,他不是想要帮助受伤的鬼修,而是为了卫穆高兴。为什么会有这种事,这算是何种道呢?
卫穆怔忪着,感到几天前涌入他体内的那股绿意又温存、无声无息地自二人相握的手流向他。
他看向自己的手,那儿被鹤洲握得更紧了,鹤洲还急着说:“不要再放开了,你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全。”
卫穆慢慢地回握过去,答应他:“好。”
一种崭新的、完全独一无二的选择来到了他的面前。鹤洲并没有选择为善之道,而是选择了卫穆。
烦恼的东西依旧存在,只是鹤洲用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将这些完全消解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种蛮不讲道理的逻辑与他交流,“谁叫你有呢”,这是什么话。
但他越是思索,越是无法抵抗这话所激起的令人颤抖的酥麻感。
“所以你来找我干嘛的?”鹤洲又问起他。
那索性就不要去思考,接受这个新鲜有趣的选项就是了,卫穆的声音终又变得温和平稳:“我想来告诉你,谢谢你帮我疗伤。还有那天不该胡乱地对你说些奇怪的话,希望你原谅我。”
说完,卫穆又露出了属于他的光芒四射的情态,困惑已经离他而去,他莞尔道:“但你似乎已经原谅我了。”
一个绝妙的时机,狡黠如鹤洲才不会放过:“不行,我没有原谅。”
视线相交,明知那颗任性的心又会想出古里古怪的主意,卫穆此刻还是毫无戒心地选择了纵容:“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原谅我?”
鹤洲想了想:“你先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
所谓的友情是什么?
这一次,卫穆舍弃了他一向习惯的言之凿凿的口吻,从容而谨慎地回答:“友情以无数种形态存在。对我而言,想要认真去对待的人就是朋友。”
“对我呢?”鹤洲会这样问是很自然的事。
高柳下,月色溶溶,卫穆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比这更认真的了。”
鹤洲是立刻弯起了眼眸,然而他另起了话题:“李尹琛已被告知林诗施的下落,你听说了吗,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遗忘的结局,冥王准他离开冥界,自去做个野鬼。”
卫穆有些怅然:“我知道。”
“卫穆,”鹤洲问他,“彼萱一开始就给了这样的审判,她当时让李尹琛自己去找林诗施,这样不是更好吗,他甚至永远可以满怀希望。”
“天命之玉否认了这样的审判。但现在,殊途同归,李尹琛还是要去做个漂泊的鬼,而且他看上去还那么痛苦。冥王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没有人比冥王更明白,真实的痛苦也即意味着真实的爱。”卫穆说得不假思索,“此前否决彼萱的审判,是出于仁慈,如今同意李尹琛的要求,也是因为仁慈。”
他刚说完,鹤洲的脸忽然凑得很近,看着他的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冥王为什么就明白?”他好奇地问。
卫穆不由得微微往后仰了一点,隔开跟鹤洲的距离,说:“因为他说过千千万万遍,那便是他对我母亲的爱。”
“原来如此。”鹤洲退回去,懒懒散散地说,“你们都有父母亲。”
卫穆嘴唇微动,他一时有些看不清鹤洲说这话的情绪。
“我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他看着鹤洲的脸色说道,“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豁达、最仁善、最依从本心的那一个。我因此而敬重他,而不是单单因为他是父亲。”
鹤洲眼前一亮:“好熟悉的一句话。我在天界时,很多人跟我说,我母亲是他们认识的人中最勇敢、最潇洒的那一个。”
卫穆不由得问:“那么对你来说呢?”
对于这个问题,鹤洲思索了几秒后笑着说:“我不知道。要说的话,我只觉得跟她一起玩儿无所顾忌,很是开心。”
他扬起脸,问卫穆:“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卫穆沉默了许久,久到鹤洲有些疑惑了。
他终于开口:“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我只听父亲说过,她是人世间最聪敏善良的女子。”
“人世间?”鹤洲抓住他的字眼,语速很快,“你母亲是凡人?”
卫穆从不轻易对旁人说起自己的母亲,面对鹤洲的问题,他忽然感到有那么一丝紧张,僵硬地吐出一个字:“是。”
幼时那些嘈杂的声音完全不受控制地在记忆深处一忽儿漫开:“他母亲是个凡人,冥王之子竟然是一个凡人所生。”“胡说什么,她死了,那还叫什么凡人,她就是一只鬼。”“她与冥王在一起,竟然没能修道成功,多么悲惨的一个鬼修。”
是的,她死后才与冥王相识,以鬼修的身份生下了卫穆。但她最终修道未果,消逝在天地间。
那又如何呢?卫穆审视起自己的情绪。
难道他还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小孩子?难道母亲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悲惨?
他是在担心鹤洲会因为凡人这个字眼露出鄙薄的神情?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鹤洲,字字清晰,不再有任何的计较:“她是凡人,后来做了鬼修,死于求道途中。”
语音刚落,却听见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地重复:“死于求道途中。”
“有什么想说的吗?”卫穆问。
鹤洲噙着笑意:“我是觉得,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眼前站着一个你自己。”
这是什么话?
卫穆不禁也笑了,这话让他意外,却又让他释然。
“卫穆。”鹤洲难得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卫穆看向他的眼睛。
“今天方秉仁老师告诉我,只有非常亲密的朋友才会谈论父母之事,他教我谨言慎行。”
卫穆微怔,继而点头道:“他说得不错。”
“可是谨言慎行真是最没意思的一个词了。”鹤洲仍是一副懒散的样子,混合着一丁点顽劣的恶意,“我告诉他,我待会儿就要去问卫穆的父母。他说,卫穆不会喜欢这个话题,你最好别问。”
刹那间,卫穆的心跳漏了一拍。
鹤洲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变慢,每个字都念得富有感**彩。他娓娓道来,一句接着一句,然而每一句都只是序言。他高高推起最后一个字,让人不禁屏住呼吸,等待他即将吐露的下一个音节。
原本以为被岔开的话题又缓缓回归了原处。卫穆以一种混合着欣赏和惊奇的心情反思,鹤洲到底是从何时起、从谁那里学会了试探人心?
“我偏要问。”鹤洲说得极为干脆,“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包括你。我不关心别人如何,也不寻求绝对的平等,我唯独好奇你的全部。”
他又露出在他脸上极为常见的那种甜蜜笑容,却说着:“要是你不跟我做那种非常亲密的朋友,我就会对你做很残酷的事情。”
卫穆伸出手,轻抚了下他肩上几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反而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风流至极的笑,没有任何人能够复制的笑,实在是光芒四射、俊美无双。万千情绪尽收其中,要做任何解读都可以,却没有哪一种能说得恰如其分。
他就那么笑着,感叹道:“鹤洲,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百倍。”
这话说得很含混。啊,听不懂,鹤洲那仅有的对人情的储备已经耗尽。于是他立刻收起了傲慢的做派,又宛如纯真小狗,虚心请教:“什么意思?”
“就是说,”卫穆微微低头,凑近他,“我也想和你成为那种非常亲密的朋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