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清辉映衬着小舟后的圈圈縠纹。而坐在这艘名为沉舟之风的小舟之上的，却是鹤洲和卫穆两人。
他们修为相当，卫穆能进，鹤洲自然也能。他无法劝说自己让卫穆独自一人进入楚生梦中，那里极大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卫穆面容冷淡，而鹤洲眉间却凝着几分忧郁。等风起，小舟就会被吹往楚生的梦境深处，他们或许也能看到当年楚生离开群魔谷之后发生的一切。
鹤洲并不担心苍翎使诈，不过是一个妖族的法宝，说不上有多少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一□□惑，想要回到过往，停留一会儿，印证某些东西。
当初是卫穆信誓旦旦地说：“爱情就是如此。林敬风一死，楚生绝不会独活。”
林敬风被妖魔诅咒，身为一介凡人，却再也无□□回转世。楚生为此发怒，群魔谷里妖血也流淌了三天三夜，惨遭屠戮的妖魔们恨透了她，铺天盖地发下追杀令，她在妖魔界从此再无立足之地。她自始至终没想过要活下去。
千年过去，林敬风根本没有活着的可能性。卫穆断言楚生与他生死相随，那么为何如今世间还有楚生之梦？
鹤洲依旧想不明白，但他早已决定了最正确的道理，他担心节外生枝。他暗自吸了口气，对身旁的卫穆说了句：“今晚结束，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
“就一天。”鹤洲认真地说着。他只答应了一天，他要卫穆回去完成那可笑的刑期。
鹤洲心头不安，隐隐感觉有什么就快要浮出水面。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情势对于卫穆而言极度不利，虽然不像当年的楚生那样四面楚歌，但他在神界也树敌不少。
神总是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对顺应天理在锻神殿受罚的他做些什么，但当他以罪神之名逃遁之时，一切都名正言顺。而何况，还有欲.壑难填的妖魔在暗处虎视眈眈。
只剩不到一月的时间，怎么想都知道哪条路更轻易。
而卫穆推翻鹤洲所有的论断：“鹤洲，不要自说自话了。你认为我还会那么听你的话？”
鹤洲想说，你不是已经听了吗？
尽管昨日卫穆没说一个好字，但他确信卫穆也清楚答案是什么。他们都知道那才是正确的逻辑。
他知道卫穆那样说不过是一种叛逆，因为他发觉自己方才的口吻听上去很像是命令。于是他选择了更为柔和的话语。
“你会听的。”他轻轻说。
卫穆冷冷地问：“你又能用什么说服我？”
鹤洲不假思索：“我用我的一切。”这是他的想法，他独自守候多年，简单到无以复加。
卫穆却仿佛被这句话刺痛。他的目光移到冰凉的水面上，把这句话独自琢磨着，音调上扬、赏玩瓷器一般地重复一遍：“一切？”
鹤洲是个感情直白到简单的人，他总是莽撞。可经历了昨天的事，他也警觉了一些，猛然意识到自己那脱口而出的话是多么的不恰当。
他想说些什么补救一番，就看到卫穆笑了起来。是鹤洲喜欢的那种，没有任何人可以复制的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却又俱是冷淡的笑。
卫穆噙着那动人的笑意，说着：“从前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什么都是我来教你，你才明白。现在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在说什么，又是谁教会了你这些。”
听着他这些话，鹤洲的心微微颤抖。他只是知道了世界上好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他被迫学会了一种名为苦涩的心情。
可卫穆对他的心情一无所知，他往下说着：“你说我们就当从未认识过，来抓我，说自己是死神，现在又要为我付出一切。”
鹤洲暗自屏住了呼吸，他听着卫穆的一番剖白，内心十分害怕，害怕他的话会让自己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
卫穆自顾自地收起了笑容，忽然转变了话锋：“苍翎说看到了楚生的梦境，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真的看到了，二是有人泄露了关于不伊花谷的秘密。”
“我——”心脏猛地一颤，鹤洲慌乱地想要辩解。
卫穆打断了他，他伸出手，隔着一段空气慢慢抚摸着鹤洲的脸颊。鹤洲能够感受到他掌心的热意。
他有点迷茫，他不懂卫穆是什么意思，却一动不敢动，任由卫穆残忍而克制地描画自己的轮廓。
终于，他听到卫穆动听得令人绝望的声音：“只有你和我知道那地方。但为什么，我怎么都无法怀疑你呢？”
脑子里轰的一声，鹤洲几乎要撑不住，他简直希望自己即刻去死。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卫穆给了他一个无比体面的收场：“好啊，鹤洲，我等你给我一个完美无缺的一切。”
鹤洲心如刀绞。
风起了，而小舟犹如在一阵狂飙之中，疯狂地往前驶动，刹那间天昏地暗，小舟乱晃，仿佛航行于暴风雨的大海之中。
不知过了几时，鹤洲突然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他转过头，看向卫穆，而下一秒眼前人也消失于昏黑之中。
再接下来，他感到眼皮沉重，甫一闭眼，就被拉入了深不可测的地方。
再一睁眼，他透过被风轻轻吹拂的纱帘看到漫天的繁花，犹如永不消逝的粉霞。他躺在一艘航行在花海中的船上。
这是在不伊花谷。
“醒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那是更稚嫩一些的版本。微微上扬的语调，尾音拖得刚刚好，永远把握着延长一丁点的分寸，尽情地展示着存在感，却又绝不会因为太长而显得过分倨傲。
鹤洲控制不住地感到鼻酸。经历了方才的那一阵可怕的诘问，他不由得沉沦在彼时这完美、不知大厦将倾的嗓音之中。
“卫穆。”他轻声地、满腹依恋地唤了一声。
大概他的声音太惹人怜爱了，本要教训他的人气势弱下去很多，用有些不自在又努力要表现出强硬态度的口气说着：“终于不生气了？”
“谁说我不生气？”鹤洲想要从这个场景中抽离出来，但记忆里那熟悉的情绪在胸腔滚动，激荡不休，他想要回忆，想要沉溺下去。
楚生离开群魔谷后行踪难觅。正是这时，卫穆独自来了不伊花谷找她。
他循着卫穆的踪迹立刻追了来，却完全不清楚这是怎么一个险恶之地，一踏入就被似锦繁花欺骗，身为上神却被这些花儿差点毒得重伤。
满世界的花，无穷无尽地在视野之内绽开，美得如梦似幻。天空也几乎被高大的花树所遮掩，只漏出几片零碎的蓝。空气里也都是清甜的气息，让人只觉得宁静，谁会知道这是温柔的毒药。
他倒在花丛中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这毒像极了酒醉的感觉。他在朦胧的醉意里浑身发烫，逐渐开始疼痛难捱，却无力阻止更醉下去，更痛下去。
身边的人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自己哄一下自己吧。毕竟你都说不出来到底在生什么气，又为什么对我生气，我没法帮你。”
“我怎么就说不出来。”鹤洲还很虚弱，却字字清晰，“不就是因为你非要来这里找楚生，而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卫穆靠着船舱，抬起头看着外边的无边花海：“这不是理由。我要听你说的是，你为什么因为我来找楚生就生气。”
鹤洲一板一眼地重复：“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卫穆摇摇头：“可是我跟你说过，她不在其他地方。她一定就在这里。”
“这就是我为什么生气。”鹤洲直盯着船顶，“你说她一定在这里。”
下一瞬他却又干脆闭上了眼睛，发泄似的，语速很快：“因为你凭什么这么了解她，你凭什么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时候笃定自己能找到她，你凭什么一个人来这里找她。因为这个情景里的角色是她。”
卫穆凑过来，用手撑住他头侧的地，低声问：“因为不是你？”
鹤洲偏过头，躲避开他：“我讨厌你。”
可卫穆反而凑得更近，几乎可以彼此感受到呼吸，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嘲笑着鹤洲：“你连讨厌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思念，是痛苦，是嫉妒。”
鹤洲不悦地睁开眼，反驳道：“因为我从来不会有那种情绪而已，我不是不懂。”
但卫穆却没有再跟他争论下去，拉起他的手看了一下。
“做什么？”鹤洲有气无力地问。
“看看你的手现在好点没有。”卫穆的手上方出现了一小块云，那云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方下起冰凉的雨。
他那块被毒得仿佛烫伤的皮肤被冷雨淋湿，顿时舒服了不少。两个人的手依旧挨在一起。鹤洲垂眸看向那两只手，脸颊有点发热。
片刻后，他终于又主动开口：“可是你还没找到楚生。”
又说：“或许是你这船开得太慢了。”
“你现在很虚弱。”卫穆淡淡地说。
空中不时飘落的花瓣也是有毒的，他来时，是御剑撑伞。只因为鹤洲中毒才拿出了这船，用灵力航行。
这船精致得过分，雕花繁复而华丽，帷幔的质地轻盈柔软，在微风中来回晃动。而窗外层层叠叠的花海，又与这船形成天然的映衬。
不过这合时宜吗？鹤洲直问：“又没有水，为什么造船，你的灵力是用不完吗？”
卫穆握住他的那只手紧了，他好似忍了许久，此刻再也忍不得了，目光灼灼地盯着身边的人：“我为什么浪费灵力，我为什么为你耽误时间，你不知道吗，鹤洲？”
一股无名的痒意在心头一蹿而过，鹤洲低声说：“我只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谁叫我没眼力见地耽误了你。”
他的声音当然很低，但怎么能瞒得过耳聪目明的神。卫穆将一滴水珠轻弹到他的脸颊上，用一种近乎质问的语气说着：“鹤洲，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卫穆明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答案。卫穆总是笑话他不懂得任何感情，又总是妄图用强烈的情绪来搅动这位神年轻的心。
对于鹤洲而言，他简直好为人师。
他们一见如故，形影不离，卫穆教他这是友情。
楚生和林敬风无视人与妖的界限，结共死之谊，卫穆教他这是爱情。
可鹤洲是出了名的迟钝、冷淡，否则他这样一个在鹤鸣山一脱胎便锻造出神骨的神中之神，作为星辰之上最特别的存在，怎么会被发派到幽冥之境来？
鹤洲时常觉得卫穆说得有趣，但那仅仅是喜欢他铿锵有力的语调，喜欢他孤注一掷的勇气，喜欢他言谈举止间压倒一切的张扬气焰。
鹤洲半天不吭声，脸颊又挨了几颗水珠弹。
他不高兴地随意地动了动手指，那片小小的云于是飞回了卫穆的袖口，变成了云纹刺绣。
他看向卫穆那双微微带着紧张和失落之色的眼睛，说不清故意还是什么，嘴角弯着慢慢说：“像你这样奋不顾身来找楚生，不就是喜欢吗？”
他或许真的不擅长解读情绪，但天然地懂得如何完成锋利的表达。
但他脸上的笑意很快消散了，因为卫穆再也不愿兜圈子，面无表情地说：“鹤洲，你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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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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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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